上文中各国于暗处的砺刃与织网,在第一百四十章以一种超越刀兵、却又与国运息息相关的形式显现出来——一场围绕粮食、盐铁与货币的无形战争,在范蠡的主导下,悄然拉开了序幕,其影响深远,不亚于一场倾国之战。
临淄,鸱夷子皮的府邸深处,已俨然成为一个精密运作的情报与商业中枢。范蠡站在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各国物产、粮价、漕运路线的牛皮地图前,目光锐利如昔,只是少了几分庙堂的杀伐气,多了几分商海的缜密与冷酷。
“主公,根据各地传回的消息,楚国去年虽在陈蔡等地征收重赋,但其核心腹地江汉平原,去岁雨水丰沛,粮粟充盈,粮价平稳。越国则因连年大兴土木、扩军备战,吴地又时有骚乱,姑苏粮价已比去岁同期上涨三成。晋国河东之地今岁有旱象,赵朔正秘密从秦国购粮……” 心腹伙计详细禀报着。
范蠡静静听着,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点在了一个关键的位置——淮水流域。
“楚国产粮,多在江汉。然其供应中原驻军及陈、蔡等附庸,多依赖淮北之地的补充。若能扰乱淮北粮市,则楚军前线粮秣必受影响,其价昂则民怨生,军心亦可能浮动。”他沉吟道,“而越国……勾践穷兵黩武,国库消耗巨大,其赖以维持的,无非是吴越之地的积累和与齐国的盟约通道。”
一个大胆而惊人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他并非要直接资助某一国,而是要利用经济规律,同时削弱楚、越这两个潜在的巨大威胁,并为齐国,也为自己,攫取最大的利益。
他开始了布局:
首先,他利用自己庞大的资金和商业网络,派出手下精干的商人,携带巨量齐国的“刀币”和易于储存的珍宝,秘密进入楚国淮北地区。他们并不张扬,而是分散行动,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悄然且持续地收购市面上流通的粮食。同时,散布“今岁气候有异,或将歉收”、“楚国欲增军粮储备”等真伪难辨的消息,制造恐慌情绪,引导民间囤积。
其次,他通过田文子等齐国权贵的渠道,以“稳定盟国、共抗强楚”为名,向越国出售粮食和部分青铜。但价格,却并非盟友价,而是远高于市价。他料定勾践为了维持军备和稳定,即便肉痛,也不得不接受。同时,他要求越国以黄金、珍珠、犀角等硬通货,或者以其控制的吴地部分港口关税作为抵押支付。
起初,楚国的淮北地方官员并未在意市面上的粮价波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惊恐地发现,粮价如同脱缰的野马,开始持续、快速地攀升。那些手持巨资的神秘商人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抓不住把柄。民间开始恐慌性抢购,富户围积居奇,普通百姓叫苦不迭。
“定有奸商作祟!”地方官上报郢都。
楚庄王和孙叔敖接到奏报,高度重视。他们立刻下令严查,并尝试从江汉地区调粮平抑淮北粮价。然而,漕运需要时间,而恐慌情绪一旦形成,便难以迅速平息。淮北地区的粮价高涨,不仅影响了当地民生,更直接增加了楚国在中原前线军队的后勤成本和补给难度。楚国的国力虽厚,但这种无声的消耗,比一场小规模战役的损失更令人头疼。
孙叔敖敏锐地感觉到这并非简单的市场波动,背后必有黑手。他怀疑过晋国,也怀疑过齐国,甚至怀疑过国内的其他势力,但线索到了那些来历不明、行动诡秘的商人那里,便断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让这位以智谋着称的令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姑苏城内,勾践面对齐国“盟友”开出的高昂粮价和军需品价格,脸色铁青。
“齐人欺我太甚!”他一把将国书摔在案上,“这与趁火打劫何异?”
丁固怒道:“大王,不如我们自行筹措!吴地尚有存粮……”
“不够!”司马石买冷静地打断,“吴地本就不稳,若再强行征粮,恐生大变。且我军新练,装备更新,急需齐国的青铜和箭簇。若无此补充,战力大打折扣,如何应对楚国?”
勾践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范蠡离去,文种已死,他身边缺少能为他统筹经济、以智谋化解此类困局的大才。他只能依靠纯粹的武力和对内的严控,但对外,尤其是对这种经济上的挤压,他手段匮乏。
最终,他咬着牙,批准了以大量黄金和部分港口权益为代价,换取齐国的“援助”。看着一箱箱黄澄澄的金子、一颗颗硕大的珍珠被装上前往齐国的船只,勾践的心在滴血。越国灭吴所获得的财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外流。这种依赖性和被动局面,让他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与楚越两国的窘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齐国的坐收渔利。范蠡的“商战”策略,为齐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高价卖给越国的粮食和物资,赚取了巨额利润;而在楚国淮北收购的粮食,一部分被秘密运回齐国储备,平抑了齐国内部可能因输出粮食而上涨的物价,另一部分则待价而沽,准备在粮价更高时反手卖出,再赚一笔。
更重要的是,通过掌控对越国的物资供应和获得其港口权益,齐国在一定程度上拿捏住了越国的命脉,使其在联盟中处于更为主导的地位。齐顷公和齐国大臣们对“鸱夷子皮”的才干更是刮目相看,虽然不知其全部谋划,但实实在在的利益,让他们对范蠡的商业活动给予了更多的默许甚至支持。
而范蠡个人,在这场席卷多国的经济风暴中,凭借其先知般的洞察力和精准的操作,财富如同滚雪球般急剧膨胀。他的商业帝国触角延伸得更广,信息网络也更加灵敏。他积累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一种足以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甚至影响时局的庞大资源。
新绛的赵朔,也密切关注着南方这场奇特的经济动荡。当他获悉楚国淮北粮价飞涨、越国财富大量流入齐国时,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赵朔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新的光芒,“这鸱夷子皮,若真是范蠡,其才恐更胜往昔!此等手段,虽不似刀兵直接,然其对国力的损耗、对民心的动摇,恐犹有过之!”
他意识到,未来的争霸,或许不再仅仅局限于疆场上的厮杀。经济、外交、情报,这些无形的战场,其重要性将日益凸显。他下令晋国也开始留意各国的物价波动和物资流通,并尝试学习这种新的博弈方式,尽管晋国目前尚缺乏像范蠡这样精通此道的大才。
一场由范蠡主导的无形商战,如同投入湖面的又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再次改变了天下的格局。楚国受困于粮价,越国受制于物资,齐国坐享其利,晋国则从中领悟到了新的争霸之道。战争的形态,正在悄然发生着演变。当金戈铁马的碰撞声暂时停歇,算盘与刀币的声响,却奏响了这个时代另一重冷酷而高效的旋律。在这旋律之下,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兴衰,被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起,驶向那片愈发幽深难测的历史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