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无功而返,黯然南归,郢都并未迎来预想中的凯旋,反而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失败与愤懑之中。楚成王的怒火无处发泄,最终迁怒于此次北征的将领,认为其进军迟缓、指挥失当,致使贻误战机,多名高级将领被罢黜甚至问罪。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往日因胜利而掩盖的矛盾开始隐隐浮现。
令尹子文虽未直接受责,但鬓角似乎更添霜色。他力主的这次有限度反击黯然收场,对其威信亦是一次打击。更令他忧心的是,楚王经此挫折,心态愈发急躁,对老成持重的策略逐渐失去耐心,反而更加亲近斗椒等一味鼓吹强攻的少壮派军官。楚国这台强大的战争机器,内部开始发出不和谐的摩擦声。
“晋有先轸,如天之庇佑!”楚成王在一次宫廷密议中,恨恨不已,“若不除此人,寡人寝食难安!”
一个极其阴险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滋生:能否以离间之计,使晋君疑先轸?或遣死士,行专诸、要离之事?
子文闻此,大惊失色,连忙劝阻:“大王不可!刺杀敌国重臣,乃下下之策,且极易败露,徒惹天下耻笑,更坚晋人死战之心!离间之计,晋君年少,或可一试,然狐偃、赵衰皆老谋深算之辈,恐难奏效。当下之急,仍在强我本国,等待天时。”
然而,楚成王眼中闪烁的狠戾之光,并未因劝谏而完全熄灭。仇恨的毒种一旦播下,便会自行寻找破土而出的缝隙。
晋国方面,再次逼退楚军,虽巩固了霸业声望,但连番的军事行动和高度警戒,也确实让这个庞大的国家感到了疲惫。国库消耗巨大,民心渴望休养。
晋襄公在狐偃、赵衰的辅佐下,努力维持着朝政运转,对先轸等功臣厚加赏赐。然而,年轻的国君独自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渐感力不从心,对几位权重望高的老臣,在倚赖之余,一丝难以言说的、微妙的忌惮也开始悄然滋生。尤其是先轸,其军事才能无人能及,功劳太大,几乎盖过了主君的光芒,且性格刚直,有时在朝议中坚持己见,虽出于公心,却也让年轻气盛的晋襄公偶尔感到些许不快。
这一日,议及西陲防务。因崤之战后秦国偃旗息鼓,有大夫建议可适当削减西境驻军,以节省开支,充实南线。
先轸立刻反对:“主公,万万不可!秦穆公虽败,然其东出之志不死。我若示弱于西,秦人必以为有机可乘,恐生事端。南楚北狄,皆为大患,西秦亦不可不防!”
他言辞激烈,分析透彻,晋襄公最终采纳其言。但退朝后,晋襄公却对身边近侍无意中感叹了一句:“先轸将军……于军事可谓算无遗策矣。”语气中,钦佩有之,却似乎也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这细微的波动,被某些一直暗中观察朝局、心怀叵测之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晋国并非铁板一块,国内亦有对先轸权势过重感到不安,或与之有旧怨的势力。他们开始暗中散布一些流言蜚语,虽不敢直言,却隐隐暗示“兵权过重,非国家之福”、“功高震主,古来有之”。这些流言如同幽灵,悄悄在绛都的街巷与宫闱间飘荡。
就在晋楚两大巨头暂时陷入僵持与内部调整之际,东方的格局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而陡然紧张。
齐国自齐孝公以来,一直对失去霸主地位耿耿于怀,虽被晋国压制,但野心未泯。近年来,齐顷公(假设此时已即位)在位,年轻气盛,更欲有所作为。而鲁国,作为晋国在东方的重要盟友,与齐国素有积怨,边界摩擦不断。
这一日,齐国边境守将借口鲁人越境樵采,率军突袭鲁国边邑,毁其城郭,掳其人民。鲁国大怒,立刻遣使至绛都,向盟主晋国控诉齐国暴行,请求仲裁乃至出兵惩戒。
“齐人无端犯境,毁我城,掳我民,视晋盟如无物!请上国为我做主!”鲁使泣血陈词。
晋襄公召集重臣商议。狐偃认为:“齐乃大国,且与我有盟。虽其行不义,然若直接兴师问罪,恐将其彻底推向楚国。当先遣使责问,令其退地还人,赔礼谢罪。若其不从,再议兵事不迟。”
先轸却持不同看法:“主公,齐人此举,绝非一时冲动,实乃试探我晋国霸权威严!若我处置软弱,则东方诸侯必生轻视之心,霸业根基动摇!必须施以严惩,速发兵击之,一举打掉其侥幸之心,方可震慑宵小!”
两位重臣意见相左,让晋襄公一时难以决断。
然而,还未等晋国做出反应,齐国却先发制人!齐顷公听闻鲁国向晋求援,非但不惧,反而认为这是挑战晋国权威、提升齐国地位的良机。他竟派出使臣,同时前往楚国和秦国,送去厚礼,言语间暗示愿与楚、秦结交,共抗晋国霸权!
虽然楚、秦未必会立刻与齐国结盟,但齐国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原本就暗潮汹涌的中原局势中,又投下了一颗巨石!一个处理不当,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晋国东西南三面受敌!
齐国的背叛性举动和楚、秦可能的态度变化,让晋国朝廷震惊不已。先轸力主立刻调集重兵,以泰山压顶之势扑灭齐国的挑衅,杀鸡儆猴。
但狐偃、赵衰则更加忧虑:“若攻齐,楚军趁机北犯如何?秦军若出函谷关报复崤山之仇又如何?三面树敌,国力恐不能支!”
晋襄公陷入亲政以来最艰难的抉择。他既觉得先轸之言有理,霸业不容挑衅;又担心狐偃、赵衰所虑成为现实。
朝议之上,争论异常激烈。先轸坚持己见,言辞愈发尖锐,甚至直言:“若因瞻前顾后而纵容齐逆,则霸业崩解,始于今日!”这话听在年轻国君耳中,竟隐隐有指责之意。
最终,晋襄公做出了一个折中但显然更偏向保守的决定:派重臣率一支规模可观的军队前往齐鲁边境,威慑齐国,迫其屈服,但暂不发动全面进攻。同时,紧急派遣使者前往楚国和秦国,进行外交斡旋,试图稳住这两大巨头。
先轸对这个决策深感失望,退朝时面色沉郁,一言不发。他与狐偃等老臣之间,首次出现了明显的战略分歧。而晋襄公看着先轸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心中那丝微妙的忌惮,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内部的裂痕,在外部的巨大压力下,开始悄然显现。而齐国的举动,如同第一块被抽掉的积木,是否会引发整个中原霸权体系的连锁崩塌?晋国这艘巨轮,在内外交困的暗潮冲击下,能否继续稳住航向?
尾声: 就在晋国使者即将出发前往楚、秦之际,一匹快马带着边境的滚滚烟尘,疯狂驰入绛都。信使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声音嘶哑而惊恐:
“报——!北狄……赤狄大部联军,趁我中原纷乱,突破边塞,长驱直入,兵锋已逼近……逼近邢、卫!规模之大,前所未有!”
消息传来,举朝骇然!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北方的狼烟,竟在这个最要命的时候,冲天而起!
晋襄公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先轸、狐偃、赵衰等所有重臣,也瞬间忘记了之前的争执,目光齐齐投向北方,充满了无比的震惊与凝重。
最大的危机,总在意料之外降临。晋国的霸业,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风暴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