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西头的老麻绳铺,近来总在寅时传出“嗡嗡”的纺线声,不是纺车转动的轻响,是无数根麻线绞在一起的闷响,像有谁在暗处用力拉扯,把线勒得快要绷断。铺门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夜里从破洞往里看,能看见地上堆着团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无数绳结缠成的球,每个结都打得紧实,绳头却在微微颤动,像活物的触须。
最先撞见的是磨剪刀的老冯,他说前日凌晨路过,听见铺里传出“咔嚓”声,像是麻绳被生生扯断。凑过去看时,那绳结球正顺着墙根滚动,滚过的地方留下道黑痕,像用墨汁拖过。“最邪门的是,”老冯用剪刀尖挑着根从铺里飘出的麻线,“这线摸着像铁丝,硬得扎手,线芯里还裹着点红的,像血痂。”
我和阿砚带着砍柴刀去时,天刚蒙蒙亮。麻绳铺的门槛烂成了泥,抬脚进去的瞬间,脚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一看,竟是根粗麻绳,绳头打着个“死结”,结眼里嵌着片干枯的指甲,黄得像老玉米皮。阿砚挥刀去砍,刀刚碰到绳,就被弹开半尺,绳结突然收紧,勒得我脚踝生疼,线芯里的红痕渗出来,在裤脚上晕成朵歪歪扭扭的花。
“是‘锁命结’。”阿砚蹲下身,用手指抠着绳结的缝隙,“我爷爷的札记里记过,这种结要用活人的头发混麻线拧成,打一个结就锁一分魂,当年铺主周老绳就靠这手艺给人‘解灾’,说能把祸事缠在绳结里烧了。后来他突然疯了,把自己捆在房梁上,嘴里喊‘绳会报仇’,等发现时人早就凉透了,满铺的麻绳都打成了死结。”
说话间,墙角的木箱突然“咚”地撞了下箱盖。打开箱盖,里面塞满了泛黄的账本,某一页用朱砂画着个巨大的绳结,结下写着“张大户,欠三命”,旁边还粘着根烧焦的麻绳,闻着有股煤油味。阿砚翻到最后一页,所有字迹都停在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初六,墨迹像被水洇过,晕成片模糊的红。
“看这地面。”我指着铺中央,那里的土被踩出个半人深的坑,坑底铺着层麻绳,麻绳上的结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后屋的地窖口。地窖的木盖用三道麻绳捆着,绳结打得比拳头还大,结眼里塞着些碎布片,拼起来能看出是件小孩的肚兜,上面绣着个“周”字。
“是周老绳的孙子。”老冯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指着肚兜上的针脚,“那年头闹饥荒,张大户抢了周老绳给孙子攒的口粮,还放火烧了麻绳铺的后院,周老绳的孙子就烧死在里面。有人说周老绳疯了以后,总半夜往地窖里钻,说要‘用绳把张大户捆进十八层地狱’。”
地窖盖突然剧烈晃动,捆盖的麻绳“咯吱”作响,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要顶出来。阿砚挥刀砍断麻绳,木盖“哐当”落地,一股寒气混着霉味涌上来,地窖里黑黢黢的,只有火把照到的地方,露出堆密密麻麻的绳结,每个结上都缠着根头发,黑的、白的、灰的,像无数条细小的蛇。
“这些结在长。”阿砚举着火把往下照,最底下的绳结已经有笆斗大,结眼里渗出些暗红的汁液,滴在地上“滴答”响,“你看这结的纹路,不是人能打出来的,是麻绳自己绞在一起的。”
突然,所有绳结同时颤动起来,地窖深处传出“嗡嗡”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念咒。火把的火苗突然缩成豆大,我们看见绳结堆里慢慢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周老绳那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衫,手里举着根麻绳,正往自己脖子上缠,每缠一圈,周围的绳结就收紧一分。
“他在赎罪。”阿砚突然明白过来,“周老绳当年没护住孙子,就用自己的魂缠着麻绳,想困住张大户的罪孽。可张大户五年前就病死了,他的魂早就散了……”
人影突然转向我们,手里的麻绳“唰”地飞过来,缠住阿砚的胳膊。阿砚刚要挣扎,却看见麻绳上的结慢慢松开,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是三截细小的指骨,白得像玉,骨头上还缠着些烧焦的线头。
“是那三条命。”我看着指骨,突然想起账本上的“欠三命”,“张大户抢粮时,不光烧死了周老绳的孙子,还推死了两个去拦他的邻居。”
绳结堆突然炸开,无数麻绳朝着地窖口涌来,却在离我们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阿砚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烧焦的肚兜残片,是他前几日在麻绳铺后院捡到的。“周老绳,”阿砚把残片扔进地窖,“张大户的罪孽早随着他的死散了,你该让这些冤魂安息了。”
残片刚落地,所有绳结突然发出“噼啪”的脆响,像被火烧着似的,渐渐松开成散乱的麻绳。那个穿蓝布衫的人影对着我们鞠了一躬,慢慢变淡,最后化作根细麻线,飘进地窖深处不见了。
天亮时,我们把所有麻绳拖出来烧了,灰烬里飘出些细小的光点,像萤火虫似的往东边飞——张大户老宅的方向。老冯说,那天后半夜,他看见张大户老宅的墙头上,落满了白色的蝴蝶,翅膀上都缠着根细麻线,天亮后就不见了。
麻绳铺的门后来被镇上的人封了,门口种了棵皂角树,说皂角能驱邪。但每到六月初六,路过的人总能听见铺里传出“嗡嗡”的纺线声,像有人在细细地拧着新的麻绳,只是那声音再没了之前的戾气,温柔得像句迟来的原谅。
我和阿砚最后去时,发现地窖的坑被填上了,上面长着丛野麻,麻茎上的纤维绞在一起,像个小小的活结。风一吹,麻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轻声说:“绳结解了,路就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