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螳螂捕蝉
陈胜男的手指死死捏着那片指甲盖大小的纸片,指尖冰冷。月光下,“绥靖司令部”五个细密的铅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进眼底!心脏在失血的眩晕中疯狂捶打肋骨,她猛地将纸片攥进掌心,连同那几粒诡异的东西,胡乱塞回冰冷坚硬的金属盒,死死按进贴胸的内袋!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肉,却像揣着一块烙铁。
“呜——”又一声悠长的汽笛撕裂夜空,带着水汽的寒风刮过河堤。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老管随时可能折返!巡捕房的人,更可能像嗅到血腥的鲨鱼,随时扑来!必须尽快离开!目标只有一个——十六铺码头仓库!老管的烟灰盒底!梁贵发豁出命指向的地方!
冰冷的河堤斜坡湿滑陡峭,布满碎石和枯草根。每一次下滑都牵扯着左臂崩裂的伤口,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衣袖,带走了本就稀薄的热量。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漫口腔,靠着这股刺痛强行凝聚起涣散的神志。终于滑下河堤,双脚踩上松软泥泞的河滩。淤泥瞬间没过了脚踝,冰冷黏腻如同无数条水蛇缠绕上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借着岸边废弃船只的庞大阴影,向着下游码头仓库的方向艰难跋涉。每一次抬腿都像拖着沉重的铅块,冰冷的河水浸透破烂的裤腿,寒气直透骨髓。
远处,十六铺码头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仓库区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汽灯挂在屋檐下,在弥漫的水雾中晕开模糊的光晕,更显出深处无边无际的黑暗。整个码头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往日彻夜不息的装卸号子声、苦力的吆喝声、货轮的鸣笛声,全都消失了。只有苏州河水拍打岸石和朽木桩的单调声响,哗啦……哗啦……衬得这死寂愈发瘆人。
近了!更近了!老管看守的那座旧仓库,就在这片仓库区最深、最僻静的角落!高墙上残存的“太古洋行”字样模模糊糊。陈胜男闪身躲进一堆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废弃缆绳后面,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汗水混着污泥从额角滑落。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如刀,飞速扫视仓库四周。
几道鬼祟的黑影倏地在仓库转角处闪过,迅疾无声地没入另一堆高大的货物阴影里!动作快得如同夜色中的狸猫!紧接着,仓库另一侧靠近黄浦江的窄窄堤岸下,传来极其轻微的、人体挤过狭窄缝隙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巡捕!不止一队!他们像织网一样,无声无息地将这座孤立的仓库围在了核心!
陈胜男的心沉了下去,血液冰凉。张彪的动作比预想的更快!他们显然是直奔老管而来!仓库是唯一的线索,更是唯一的生路!绝不能让它落到巡捕房手里!更不能让老管被他们当场抓住灭口!梁贵发的血,赵秉南的命,她拼死带出来的东西……决不能被这伙豺狼吞噬湮灭!
唯一的入口——那扇包着铁皮、沉重无比的大门——此刻无异于通往地狱的闸口!她的目光急速梭巡,最终钉死在仓库靠近河岸那一侧的高墙上。那里,离地约一丈多高的地方,一排小小的气窗,黑洞洞地嵌在厚重的砖石墙体里。窗棱早已锈蚀,玻璃更是破碎不堪,只留下狰狞的空洞。那是唯一的缝隙!必须赶在巡捕冲进去之前!
她贴着墙壁投下的浓重阴影,像一道无声的幽灵,沿着仓库外墙急速潜行。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和散落的碎石,每一次落脚都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那些潜伏在暗处的眼睛。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抬起都让她眼前发黑,只能死死咬住牙关,用意志力拖动着麻木沉重的身体。
终于挪到了仓库临河的背阴面。江水在脚下不远处呜咽流淌。她靠在冰冷潮湿的砖墙上,剧烈地喘息着,短暂的眩晕过后,猛地抬头看向那排高高在上的气窗。太高了!墙面湿滑,无处借力!
目光急速扫过四周,定格在几步外角落里一堆被油布半掩着的杂物上——几只废弃的破木箱。生的希望瞬间点燃!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将沉重的木箱拖拽过来,叠摞在气窗正下方的墙根!腐朽的木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惊得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跳出喉咙,耳朵紧张地捕捉着四周的动静。
万幸,除了远处江水的呜咽,只有一片死寂。巡捕似乎还未完全合围到位,或者被她绕到了死角?
不能再犹豫!她手脚并用,忍着伤口撕裂的剧痛,奋力攀上摇摇欲坠的木箱堆!叠起的箱子约莫一人多高,粗糙的木刺扎进手心,脚下腐朽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砖墙,手指拼命抠进砖石接缝里粗糙的灰浆凹槽,脚尖死死蹬着墙面上微小的凸起,一寸一寸向上蹭!冰冷的汗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手臂肌肉撕裂般的颤抖和肺部灼烧般的刺痛。
指尖终于触到了气窗底部冰冷的、锈蚀的铁棱!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一蹿!腹部重重撞上冰冷的窗台边沿!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栽下去!她死死抠住残破窗洞边缘参差的碎砖,指甲瞬间翻裂!借着身体最后一点冲势,上半身终于艰难地探进了那个黑洞洞的窗口!
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浓重尘土、霉腐味、铁锈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劣质药皂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仓库内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
正当她试图将双腿也蹬进来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仓库深处——
一点幽暗昏黄的光亮突兀地在无尽的黑暗中亮起!
是煤油灯!
微弱摇曳的光晕仅仅照亮了灯盏周围极小的一圈范围。在那片昏黄模糊的光圈边缘,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陈胜男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老管!
他背对着陈胜男的方向,正蹲在地上,面前赫然是那个刚从苏州河里拖上来的、湿淋淋的粗麻袋!麻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团黑乎乎、轮廓不明的沉重东西。昏黄的煤油灯就放在他脚边不远的地上,将他投射在对面堆积如山的货物麻包上的影子拉扯得巨大扭曲,如同蛰伏的鬼魅!
老管的手在麻袋里摸索着,动作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头顶气窗那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眼前这团湿漉漉的黑暗里。
陈胜男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颅!她竭力稳住身体,将自己更深地缩进气窗的阴影里,仅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下方那点昏黄灯光下上演的诡异一幕。
老管的手终于从麻袋里抽了出来!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手里赫然多了一个沉重的物件——一个深色、敦实、方形轮廓的铁罐!罐体似乎布满了湿漉漉的水痕,在黑沉的底色映衬下,隐约能看到上面褪色模糊的菱形标记和几行几乎剥落殆尽的细小洋文!
老管干枯的手指紧紧抓着冰冷的罐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那张布满深刻褶皱、平日里总是木然呆滞的脸上,此刻却扭曲着一种极致复杂的神情——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孤注一掷的狠戾?还是某种绝望的痛苦?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罐子,仿佛在凝视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魔。
他粗重地喘息了几声,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巨大仓库里显得异常清晰。随即,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不再是麻木,而是射出一种濒死的野兽般的凶光,猛地扫视了一圈仓库的黑暗深处,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接着,他极其艰难地撑起那条瘸腿,身体因用力而剧烈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佝偻着背,用尽全力拖着那个沉重的铁罐,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如同拖拽着万钧枷锁般,朝着仓库最深处、那片最为浓稠的黑暗角落挪去!煤油灯微弱的光晕随着他的移动而晃动,只能勉强照亮他脚下方寸之地,更前方是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他想干什么?毁掉它?!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炸碎了仓库的死寂!如同平地惊雷!
是仓库那扇沉重的包铁大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撞开!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沉闷的回响,震得积年的尘土簌簌落下!
“别动!巡捕房!!”张彪那特有的、破锣般嘶哑凶戾的吼声如同炸雷般紧跟着轰了过来!伴随着杂沓而沉重的皮靴踏地声!几道雪亮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利剑,瞬间撕裂了仓库大门方向的浓重黑暗!
“呼啦!”同时,仓库靠近码头作业区方向的几扇高大破旧的窗户也被猛地砸碎!玻璃碎片如雨点般溅落!几条敏捷的黑影如同猎豹般从窗口翻了进来!手中的短枪在黑暗中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他们落地无声,瞬间散开,寻找掩体,动作迅捷、狠辣!眼神在黑暗中扫视,如同搜寻猎物的毒蛇!这些人——绝不是普通的巡捕!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职业化的冷酷气息!
仓库内部瞬间被搅得天翻地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强烈的电筒光柱冲击下,微弱得如同萤火!老管拖拽铁罐的佝偻身影,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猛地僵在原地!
陈胜男的心脏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凝固!她死死抠住窗框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咔”轻响!巡捕房的人冲进来了!那些翻窗而入的又是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这极度混乱、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一道冰冷尖锐、凝练如实质的目光,毫无征兆地、穿透了仓库内外的喧嚣与黑暗,精准无比地锁定在她身上!
这道目光来自仓库下方那片刚刚被巡捕破窗而入的区域边缘!一个模糊的黑影,紧贴在翻窗而入者不远处的一个巨大货堆阴影里,仿佛从一开始就潜伏在那里!他微微侧着头,手中的枪口并没有指向破门而入的张彪,也没有指向僵立的老管,而是纹丝不动地、以一个极其刁钻隐蔽的角度,斜斜地向上——牢牢锁定了那个小小的、悬在半空的气窗!
锁定了气窗阴影里,陈胜男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黑影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冰冷刺骨的弧度。
一只冰冷的枪口穿透喧嚣,无声地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