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的长街镇,褪去了平日的素朴,换上了流光溢彩的盛装。天色尚未全暗,各色花灯便已次第亮起,长街两侧,店铺门前,乃至巷陌深处,处处悬挂着形态各异的灯笼:有憨态可掬的走马灯,旋转不休,映出才子佳人的剪影;有玲珑剔透的琉璃灯,光华流转,宛若水晶宫阙;更有那绵延如龙的大型灯组,蜿蜒盘踞,气势恢宏。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炸糕、元宵的甜香,夹杂着硝烟和人群的热闹气息。孩童们提着兔子灯、鲤鱼灯,嬉笑着穿梭于人流之中,清脆的铃铛声与喧哗的人语交织成一片。更有那舞龙舞狮的队伍,锣鼓喧天,所到之处,人群簇拥,喝彩声震耳欲聋,将节日的氛围推向了高潮。
凌云一家,此刻正坐在那处费了些周折才得来的临街商铺二楼雅间。窗扉大开,视野极佳,楼下街景尽收眼底。凌老夫人由丫鬟陪着,坐在软榻上,满面笑容地看着窗外盛况。苏清瑶与王珏两位姨娘则倚在窗边,指着远处的灯山火树,低声笑语,脸上洋溢着难得的轻松与欢愉。丫鬟小厮们侍立一旁,也忍不住探头张望,眼中满是新奇与兴奋。
凌云凭窗而立,望着楼下万头攒动、灯火如昼的繁华景象,再思及日间李举人、二老爷等人的前倨后恭,以及苏氏家族的依附,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意气风发之感。此情此景,触动诗兴,他略一沉吟,便朗声吟道:
“玉漏休催彻夜明,星桥铁锁焕新晴。
千门灯火争辉映,一曲升平入颂声。
帝力何曾沾化雨,臣心自可对苍生。
休言高处风光独,尽览人间乐太平。”
诗作既成,自有随行的书吏连忙记下。雅间内众人自然是一番称赞。然而,这诗声却也传到了楼下些许耳尖的读书人耳中。便有那等自命清高、或是心存嫉妒的士子,在人群中低声讥讽:
“哼,好一个‘尽览人间乐太平’!凌参军高坐华屋,锦衣玉食,自然看得到太平!岂知我等寒窗苦读,市井小民为生计奔波之苦?”
“正是,方才升了官,便作此等粉饰太平之语,怕是早已忘了民间疾苦!”
这些议论,隐隐约约也传到了二楼。苏清瑶闻言,面露忧色,看向凌云。凌云却只是嗤笑一声,对家人道:“不过是些酸腐之言,见不得人好罢了。彼等若有本事,自去博取功名,何必在此嚼舌?由他们羡慕嫉妒恨去。” 他如今地位不同,心胸眼界亦随之开阔,些许闲言碎语,已难动摇其心志。
佳节过后,凌云返回州衙理事。司法参军之职,主要负责复核各县上报的刑名案件,批阅卷宗,若无重大新案,日常公务倒也并不十分繁重。凌云有意树立威信,处理公务极为勤勉果断,批阅文书速度飞快,条理清晰,指令明确,令下属胥吏不敢怠慢。尤其对于判处劳役的案犯,他皆批示“发往织造局效力”,既是对先前织造局太监帮忙的一种回报,也算是为州里开源做了贡献。一时间,州衙上下皆道凌参军办事干练,赏罚分明,其威望日渐提升。
这日,凌云正在廨署处理公文,忽闻赵师爷来访,连忙起身相迎。二人分宾主落座,寒暄几句后,赵师爷说明来意,主要有两件事:
“凌大人,第一件,是关于王监察使在州城的办公场所。监察使虽非常设,然既奉旨巡察,总需一处体面的衙署处理公务、接见属官。若长期屈居馆驿,恐损威仪。大人您看……”
凌云略一思忖,答道:“师爷所虑极是。州城原设有巡察御史公廨,虽多年闲置,稍显陈旧,但规制犹存。依下官之见,可暂请王监察屈居馆驿,一应修缮、布置事宜,下官即刻着手办理,定在最短时日内使其焕然一新,断不会委屈了监察大人。”
赵师爷闻言点头,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如此甚好,有劳凌大人费心。这第二件嘛,”他压低了声音,“是关于宁海县父老准备为王监察举行的送行仪式。王大人虽升任监察使,常驻州城,但毕竟是从宁海县任上高升,宁海百姓感念其德政,欲隆重相送,以表心意。此事,还需凌大人您这位从宁海出来的旧部,多多费心筹划,务必办得风光体面,不负王大人清望。”
凌云一听,心中了然,这是让他这个“自己人”来操办,既能彰显王知远的政绩人望,也能进一步巩固他们这一派系的声势。他当即拍板:“师爷放心!此事包在下官身上。定让宁海百姓倾情相送,让王大人的清名,随着这送行的仪仗,传遍浙东!”
赵师爷抚掌笑道:“好!凌大人如今处事,越发沉稳干练,颇有封疆大吏之风范矣!王大人若知,定然欣慰。” 又闲谈片刻,赵师爷便起身告辞。
凌云亲自将赵师爷送出司法参军廨署大门,态度恭谨。正当赵师爷的马车驶离,凌云转身欲回时,却隐约听到大门旁值班房内,传来两个衙役的低声议论。
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敬畏叹道:“凌大人如今真是越来越有威仪了,方才送赵师爷出门,那气度,啧啧……”
另一个年老些的声音,带着几分卖弄的口气分析道:“你小子懂什么?凌大人这几手,高明着呢!你看,处理公务雷厉风行,这是立威;把劳役犯往织造局送,这是结好内廷,拓宽门路;答应给王监察修公廨、办送行,这是巩固靠山,彰显人脉。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是寻常佐武官能想到的?咱们这位凌参军,心思深着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凌云在外听得真切,脸上不禁一阵发热,颇有几分尴尬。这些下属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并加以揣摩,虽多是奉承,却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如今已身处聚光灯下,一言一行皆需更加谨慎。他轻咳一声,整了整衣冠,面色恢复平静,迈步走了进去。那两个衙役见凌云突然出现,吓得噤若寒蝉,连忙躬身行礼。凌云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并未多言,径直走向自己的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