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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陵阳地界有位书生,姓朱名尔旦,字小明。此人生得虎背熊腰,性格豪爽似江湖好汉,可偏偏脑袋瓜子不太灵光——读书虽然刻苦用功,文章却写得吱吱呀呀不成调子。

有一天,文社的几位朋友凑在一块儿喝酒。酒过三巡,就有人拿朱尔旦开玩笑啦:“朱兄啊,您老是号称胆大包天。这么着,您要是真有胆量,深更半夜去那十王殿,把左廊下那位判官爷给背来,咱们哥几个立马凑钱,摆一桌上等酒席请您!”

您道这十王殿是啥地方?那是陵阳本地一座阴森森的大殿,里头供奉的十殿阎罗、牛头马面、判官小鬼,全是木头雕成!妆饰得栩栩如生,尤其是东边廊下站着的那位判官,绿脸膛、红胡须,相貌那叫一个狰狞可怕!

夜里打那儿过,常能听见两边廊下好像有审案拷打的声音,进去的人无不汗毛倒竖!所以大伙儿才出这难题,心想准能难住朱尔旦。

谁知朱尔旦听了,哈哈一笑,站起身就往外走。

没过多久,就听得门外一声大喊:“我把大胡子宗师给请来啦!”

屋里众人刚站起来,就见朱尔旦“哐当”一下,真把那个木头判官给背进屋了,直接搁在桌上,还恭恭敬敬斟了三杯酒祭奠。

大伙儿一瞧那判官的骇人模样,一个个吓得缩脖子抖腿,坐都坐不稳了,赶紧求他再给背回去。

朱尔旦又倒酒在地,祷告说:“学生我狂放粗鲁,没文化,大宗师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见怪。寒舍离这儿不远,您啥时候有兴致,欢迎随时过来喝两杯,千万别见外啊!”

说完,这才把判官背了回去。

第二天,大伙儿果然凑钱请朱尔旦喝酒。喝到天黑,他半醉着回家,觉得还没尽兴,又点上灯自斟自饮。

忽然,门帘一挑,走进一个人来。朱尔旦抬头一看,哎哟我的妈!竟是那位判官!

他吓得站起来:“啊呀!我是不是要死了?前天晚上冒犯了您,您今天这是要来取我性命吗?”

判官捋着浓密的胡子,微微一笑:“非也非也。昨晚蒙你盛情相约,今夜我正好得空,特地来赴你这豪爽人的约会。”

朱尔旦一听,高兴坏了,赶紧拉着判官的袖子请他坐下,自己起身去洗酒具、生火温酒。

判官说:“天气暖和,喝冷的就行。”

朱尔旦照办,把酒瓶放桌上,又跑着去告诉家人准备下酒菜。

他妻子一听来了个判官,吓得不轻,拦着不让去。朱尔旦不听,立刻等着准备好酒菜端了出来。

两人推杯换盏,喝了好几轮,朱尔旦才问判官尊姓大名。

判官说:“我姓陆,没名字。”

朱尔旦又跟他谈起古今文章典故,那判官对答如流。

朱尔旦问:“您懂八股文吗?”

判官说:“好坏也还能分辨。阴间读书作文,跟阳间也差不多。”

这位陆判官酒量极大,一仰脖子就是十大杯。朱尔旦因为白天喝了一天,不知不觉就醉倒了,趴在桌上睡着。等醒来一看,残灯半明半暗,鬼客早已离去。

打这天起,那陆判官每隔三两晚就来一趟,两人感情越来越好,有时还同床共枕。朱尔旦把自己写的文章给陆判看,陆判老是拿红笔批改,说写得不行。

一天夜里,朱尔旦喝醉酒先睡下,陆判还在自斟自饮。忽然朱尔旦在醉梦里感到肚腹微微痛疼,醒来睁眼一看,只见陆判正襟危坐在床前,给他破开了肚皮,正掏出肠子肚子一条条地整理呢!

朱尔旦惊愕道:“咱们无冤无仇,干嘛要杀我?”

陆判笑着回道:“别怕别怕,我给你换一颗聪明的心!”

他不慌不忙地把肠胃理好放回肚里,再把肚皮合上,最后用裹脚布把朱尔旦的腰缠好。手术做完,床上一滴血都没有。

朱尔旦只觉得肚子稍微有点发麻。他看见陆判放了块肉在桌上,就问那是啥。

陆判说:“这就是你的心。你写文章不流畅,知道为啥不?是你心窍堵塞了。刚才我在阴间,从千万颗心里挑了一颗顶好的给你换上,桌上这颗留着补那个数。”

说完,起身关门走了。天亮后,朱尔旦解开布带一看,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条红线。

从此以后,他文思敏捷大有进步,读书过目不忘。过了些日子,他把写好的文章递给陆判看。

陆判说:“行了!不过你福薄,不能做大官,最多中个举人。”

朱尔旦问:“啥时候能中?”

陆判说:“今年必能考中头名!”

没多久,朱尔旦在科考中果然考了第一名,乡试又中了头名举人。

同社那些平日常嘲笑他的秀才们,见到他的考卷无不惊讶,仔细询问,才知道其中缘故。

于是都来求朱尔旦引见,想跟陆判交朋友。陆判答应了,众人便设下盛宴等候。

初更时分,陆判来了,只见他红胡子飘飘,目光炯炯如电。众人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颤,没待多久便一个个偷偷溜走。

朱尔旦便请陆判回家接着喝,快喝醉时,朱尔旦说:“您给我洗肠换心,我受益不少。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行不行?”

陆判让他说。

朱尔旦道:“我那妻子身段还不错,就是脸盘不太漂亮。想劳烦您动动刀斧,给她换换,成不成?”

陆判笑了,回道:“好吧,容我慢慢想办法。”

过了几天,陆判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来请他进屋,点上蜡烛一照,见他衣襟里裹着个东西。

问他是什么,陆判说:“你上次嘱托的那事,一直不好物色。刚巧得到一个美人头,特地来履行你的嘱托。”

朱尔旦拨开衣襟一看,脖子那儿血还湿着呢。陆判催促他快进里屋,不要惊动鸡犬。

朱尔旦正在担心夜间里屋的门插着进不去,哪想陆判走到门前,伸手一推,门自个儿就开了。

朱尔旦把陆判引到卧室,见夫人侧身睡着。陆判把那颗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按住夫人的脖子用力一切,像切豆腐一样,脑袋随即落在枕头旁边。

陆判急忙从朱尔旦怀里取过美人头,合在夫人脖子上,仔细端看摆正了,然后用手按捺固定。接着挪过枕头塞在肩膀下,又吩咐朱尔旦把切下的人头埋到僻静地方,自己才告辞离去。

过了一会儿,朱夫人醒来,觉得脖子有点发麻,脸上干巴巴的,用手一搓,搓下些血痂。她吓坏了,叫丫鬟打水洗脸。丫鬟见她满脸血污,惊得差点背过气。

朱夫人洗脸时,把一盆水都染红了。洗完一抬头,丫鬟见她面目完全不同,更是惊骇至极。夫人自己拿过镜子一照,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朱尔旦进来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夫人,并反复细看,只见夫人如今长眉入鬓,笑靥承颧,简直成了画中美人!接着解开衣领验看,只见脖子上有一圈红线,红线上下的皮肤颜色截然不同。

在此之前,本地吴侍御有个女儿,长得非常漂亮,没出嫁就接连死了两个未婚夫,所以十九岁了还没嫁人。

上元节时她游十王殿,当时游人杂乱,有个无赖贼偷看到吴女,觉得她很是艳丽。

于是,这无赖暗中打听清楚住址,乘夜架梯子爬墙进去,挖穿卧室门,把一个丫鬟杀死在床下,逼迫吴女和他行淫。

吴女奋力抗拒、大声呼救,贼无赖一怒之下把她也杀了。

吴夫人隐约听到吵闹声,叫丫鬟去看,丫鬟看见尸首,吓得要死。随后全家人起来,把尸体停放在堂上,把头放在脖子旁边。

全家人号啕痛哭,折腾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揭开被子一看,尸身还在,人头却不见了!

拷打所有侍女,说她们看守不严,以致叫人头被狗吃了。吴侍御告到官府,官府严限追捕凶手,可三个月也没抓到凶手。

后来渐渐有朱家换头的传说传入吴公耳中。吴公心生怀疑,派个老妈子去朱家探问。

老妈子进朱家见了朱夫人,吓得跑回来告诉吴公。吴公见女儿尸身还在,又惊又疑,无法决断。猜想是朱尔旦用邪术杀了女儿,便去朱家质问。

朱尔旦说:“我妻子梦中换了头,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说我杀了你女儿,实在是冤枉!”

吴公不信,告到官府。官府把朱家仆人抓去审问,供词和朱尔旦说的一样。郡守也无法判决。

朱尔旦回家后,向陆判求计。

陆判说:“这不难,我让他女儿自己说清楚。”

当天夜里,吴公梦见女儿来说:“女儿是被苏溪杨大年所杀,跟朱孝廉无关。朱嫌妻子不漂亮,陆判官就取了我的头给他妻子换上,这样女儿身子虽死了,但头还活着,愿爹不要与朱家结仇。”

吴公醒来告诉夫人,夫人竟也做了同样的梦,于是告知官府。

官府一问,果然有杨大年这人,抓来一套刑具拷问,杨大年就认罪了。

随后,吴公去朱家请求见朱夫人,和朱尔旦成了翁婿,还把朱夫人原来的头合在吴女尸身上安葬了。

后来,朱尔旦三次进京考进士,都因违犯考场规则而被黜退,于是便对仕途心灰意冷。

就这样过了三十年,一天晚上,陆判来说:“你的寿数快到啦。”

朱尔旦问:“还能活多久?”

陆判答:“只有五天。”

朱尔旦又问:“你能相救吗?”

陆判答:“这是天命,凡人怎能改变?况且通达的人看来,生死一回事,何必以生为乐以死为悲?”

朱尔旦觉得有理,立刻置办寿衣棺椁,准备好后,穿戴整齐去世了。

第二天,朱夫人正扶着灵柩痛哭,朱尔旦忽然从外面飘飘悠悠进来,朱夫人吓得不敢说话。

朱尔旦说:“我确实是鬼,但和生时没两样。我只是担心你们孤儿寡母,实在放心不下。”

夫人非常悲痛,泪水流湿衣襟,朱尔旦依依不舍地劝解安慰她。

夫人说:“古有还魂之说,您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复活?”

朱尔旦说:“天数不可违啊。”

夫人又问:“你在阴间做什么?”

朱尔旦说:“陆判推荐我管理事务,授有官爵,倒也不辛苦。”

夫人还想再问,朱尔旦说:“陆判同我一起来的,快准备些酒菜。”

说完快步出去。夫人依言准备。只听屋里谈笑风生,高谈阔论,宛如生前。到了半夜再往屋里看,二人已悄然无踪。

从此以后,朱尔旦三两天就来一次,有时还留宿,和妻子缠绵,顺便料理家务。儿子朱玮才五岁,他来就抱着玩;到七八岁,就在灯下教他读书。

儿子也很聪明,九岁能写文章,十五岁考中秀才,竟不知自己父亲早已死去。后来朱尔旦来的渐渐少了,个把月才来一次。

一天晚上,朱尔旦又来,他对夫人说道:“今夜要和你永别了。”

夫人问:“你要到哪里去?”

朱尔旦答道:“我被任命为太华卿,就要远行赴任,今后事务繁忙,路途遥远,所以不能来了。”

母子二人拉着他哭,朱尔旦说:“不要这样!儿子已长大成人,家业也还过得去,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夫妻啊!”

他又对儿子说:“好好做人,别毁了父亲家业。十年后还能见一面。”

说完,径直出门而去,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考中进士,官授行人。一次奉命去祭祀西岳华山,路过华阴县时,忽见一队仪仗车马,冲撞了他的卤簿。

朱玮十分惊讶,仔细看车中人,竟是父亲!他下车哭拜在道旁。

朱尔旦停住车子,说:“你为官名声好,我可以瞑目了。”

朱玮仍跪地不起,朱尔旦催促车马起行,火速驰去不顾。

马车跑出一段路,他便回头望望,最后解下佩刀派人送给儿子,远远喊道:“佩带上它能显贵!”

朱玮想要追赶父亲,只见车马随从飘忽如风,眨眼间便不见。

他痛哭了很久,抽出父亲赠的佩刀细看,制作极精工,上面刻着一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朱玮后来官至司马,生了五个儿子,取名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

一天晚上,朱玮梦见父亲对他说:“佩刀应赠给朱浑。”

朱玮闻言照办,后来朱浑官至总宪,政绩显着。

异史氏说:“砍断鹤腿接上鸭腿,矫情的人胡作妄为;移花接木,创始的人奇妙无比。何况凿削心肝、刀锥颈项呢?陆判官可说是丑外表包着美骨肉了。明末到现在年代不远,不知陵阳陆公还在否?还有灵验否?如果能为他执鞭效劳,是我所羡慕向往的啊!”

各位看官,这段奇闻说尽了阴阳交感、人鬼相知,您道是真是假?正所谓:

造化弄人亦通灵,豪侠胆气动幽冥。

一段奇缘传千古,留与后人细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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