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章 残垣守岁迎新火，寒夜传烽待黎明
（一）
城墙的裂缝里还嵌着未清理的弹片，李明远踩着碎砖往垛口走，靴底碾过结冰的血渍，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昨夜的雪下到后半夜才停，把北关的缺口盖得像铺了层白棉被，麻三带着人正在上面撒草木灰，防止巡逻的弟兄滑倒。
“连长，刚从西关搜出俩奸细，”李虎裹着件缴获的日军大衣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说是给鬼子送城防图的，被王大爷家的狗发现了——那老黄狗一口咬住奸细的裤腿不放，硬是等咱的人到了才松口。”
李明远往城下瞥了眼，老黄狗正趴在王大爷脚边啃骨头，尾巴扫着积雪。他接过李虎手里的布图，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连各哨位换岗的时间都标得清清楚楚。“审了吗？”
“审了，”李虎往手心呵着白气，“说是鬼子给了他们十块大洋，让混进城画地图。还说……说三天后要派‘特攻队’夜袭，从南关的排水道摸进来。”
李明远把布图揉成一团塞进怀里，往南关口望。那里的排水道是年前才疏通的，口子窄得只能容一个人爬，平时用铁栅栏挡着，锈得快断了。“让金哲带工兵队去，把栅栏换成钢筋的，再在水道里埋上‘踏雷’——就用上次缴获的地雷，拆了引信改的那种，踩上去不炸，能发出铃铛响。”
李虎刚应声要走，城楼下突然传来吵嚷声。周镇长正拽着个穿破棉袄的汉子往城楼上跑，汉子怀里抱着个襁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连长！您快看看！这娃烧得快没气了，城里的药全给伤员用了，实在没辙了啊！”
李明远掀开襁褓，婴儿的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得像根游丝。他往城下喊：“让卫生队把备用的盘尼西林拿来！”
“可是连长，那药是留给重伤员的……”卫生员在城下犹豫着。
“拿来！”李明远的声音沉得像冰，“娃要是没了，咱守这城还有啥意思！”
（二）
药刚喂下去，南关口突然响起铃铛声——清脆的“叮铃”声穿透雪雾，在城墙上荡开。金哲的吼声紧接着传上来：“有动静！水道里有东西！”
李明远往垛口扑，只见钢筋栅栏外的雪地上，几只老鼠正惊慌地乱窜。他拽起身边的机枪，对着水道口的方向喊：“都别开枪！等他们钻进来！”
雪地里的窸窣声越来越近，栅栏突然被猛地往外顶，钢筋弯出个小豁口。一只戴黑手套的手伸了进来，正想解栅栏的锁，脚下突然“叮铃”一响——是“踏雷”的铃铛。那手猛地缩回去，紧接着，水道里传来闷哼声，像是有人被拽了回去。
“追吗？”李虎举着枪问。
“不用，”李明远盯着豁口处的血迹，“他们吃了亏，今晚肯定不敢再来。让弟兄们轮班盯着，天亮了把水道填死一半。”
他转身时，看见那汉子正给婴儿喂奶，小家伙的嘴唇动了动，总算有了点生气。汉子抹着眼泪说：“俺娃叫小石头，他爹上礼拜守东关时被炸没了……要是娃再没了，俺真活不成了。”
李明远摸出块银元塞给他：“去西关找张婶，让她给你腾间柴房。等开春了，跟着修城墙队干活，管饭。”他顿了顿，往城下的老黄狗看了眼，“把狗也带上，这畜生比人可靠。”
汉子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走了，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脚印。李虎凑过来说：“连长，刚收到消息，鬼子在城外建了临时机场，好像要调轰炸机过来。”
李明远往远处的原野望，雪地里隐约能看见黑色的帐篷轮廓。“让侦察队摸过去看看，记着带燃烧瓶——要是真有飞机，半夜去烧了它。”
（三）
入夜后，雪又下了起来，把城墙上的篝火压得只剩点火星。李明远裹着毯子坐在炮楼里，就着油灯擦枪。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风雪，是金哲回来了，棉帽上全是冰碴。
“水道填好了，钢筋浇了水，冻得比石头还硬。”金哲跺着脚说，“不过……俺刚才在南关外看见鬼子的巡逻队，带着军犬，好像在找啥。”
李明远往枪膛里压子弹：“找咱的侦察队。告诉弟兄们，见了军犬别开枪，扔硫磺粉——上次从鬼子仓库搜的，那玩意儿能呛得狗不敢靠近。”
正说着，远处突然亮起红光，像烧红的烙铁坠在雪地里。金哲猛地站起来：“是机场方向！侦察队得手了！”
红光越来越亮，隐约有爆炸声传来。李明远推开炮楼的门，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心里烧得慌。“让迫击炮队准备，”他对着城楼下喊，“等鬼子往机场增援，就往他们必经的小桥开炮！”
半个时辰后，果然有手电筒的光柱在雪地里晃。鬼子的巡逻队正往机场跑，黑压压的一片，刚上小桥，李明远就吼了声“放”。三发迫击炮弹呼啸着过去，小桥“轰隆”一声塌了半边，鬼子掉进结了薄冰的河里，惨叫声混着冰裂声传上来。
“打得好！”李虎在旁边喊，手里的机枪还在往河对岸扫。
李明远却皱起眉——红光里混进了黄烟，那是侦察队遇袭的信号。他拽过一匹马：“李虎守城楼，金哲跟我来！”
（四）
马在雪地里狂奔，马蹄溅起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李明远的枪在怀里颠得厉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子弹壳，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离机场还有半里地时，听见了枪声，是三八大盖的动静——鬼子的主力到了。
“从侧面绕！”他勒住马，往一片松树林钻。林子里的雪没到膝盖，金哲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突然“哎哟”一声摔倒了，手里的手榴弹滚出去老远。
“咋了？”李明远回头拽他，却看见金哲的裤腿红了一片——刚才在城墙上被弹片划到的旧伤裂开了。“别管俺！连长你快去！”金哲推他，“小张他们还在里面！”
李明远咬咬牙，把自己的毯子裹在他身上：“躲进树洞里，天亮了再回！”说完翻身冲出树林。
机场的帐篷已经烧塌了，鬼子的尸体在雪地里堆着，侦察队的弟兄们正背靠背往外冲。小张的胳膊被打断了，还抱着机枪扫射，看见李明远就喊：“连长！飞机没烧着！被铁网围着呢！”
李明远往停机坪看，三架轰炸机盖着帆布，铁网上面缠着铁丝网。他摸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拉了弦往铁网扔——“轰隆”一声，铁网炸出个口子。“跟我冲！”他举着枪往前跑，子弹在耳边“嗖嗖”飞。
刚跑到飞机旁，身后突然传来金哲的喊声：“连长小心！”
李明远猛地回头，看见个鬼子举着刺刀扑过来，金哲瘸着腿撞过去，两人一起滚在雪地里。金哲死死咬着鬼子的耳朵，直到被刺刀捅进后背，还在喊：“烧飞机啊！”
李明远的眼睛红了，掏出火柴点燃帆布，火“腾”地蹿起来，舔着机翼。他转身想去拉金哲，却被小张拽着往回跑：“连长快走！鬼子援军到了！”
（五）
回到城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明远把金哲的尸体放在雪地里，用毯子盖着，手指抚过他冻硬的脸——这小子才十九，上次战斗中被救时还哭着要找娘。
李虎端来碗热粥，他没接，只是望着机场方向的黑烟。“飞机烧了两架，”李虎低声说，“小张他们……就回来三个。”
李明远往城下看，王大爷牵着老黄狗过来了，手里捧着个木匣子。“这是金哲那娃托俺保管的，”老人打开匣子，里面是双布鞋，纳得密密麻麻，“他说等打跑鬼子，就穿着这鞋回家娶媳妇。”
城楼下突然一阵骚动，是医疗队的小姑娘跑来了，手里举着那颗刻着“平安”的子弹壳。“连长！小石头醒了！还笑了呢！”她跑得太急，摔在雪地里，爬起来时脸上沾着雪，眼睛亮晶晶的。
李明远接过子弹壳，塞进金哲的怀里，又把那双布鞋放在他手边。“把他葬在东关，”他声音沙哑，“让他看着咱守着这城。”
雪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城墙上的冰棱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远处的田野里，有百姓在扫雪，炊烟像细带子似的飘向天空。李明远往垛口走，李虎跟在后面说：“鬼子怕是要疯了，今天说不定要总攻。”
他点点头，往炮位上看，弟兄们正在擦炮管，新补充的百姓兵正学着装炮弹，连王大爷都扛着铁锹站在缺口处，老黄狗蹲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准备好家伙，”李明远的手按在炮筒上，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咱守到最后一个人，也得让这城立着。”
风掠过城墙，带着雪的寒气，也带着远处传来的炮声。李明远望着东方的亮光，突然想起金哲说过，他老家的春天来得早，桃花开得能映红半条河。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操练的人群喊：“都打起精神！等守过这阵，咱就去看桃花！”
喊声落时，第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在城墙外炸开了雪雾。城楼上的机枪响了，弟兄们的吼声混着炮声，像首粗糙却滚烫的歌，在雪后的晨光里传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