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年节的喧嚣刚过,正是纳征行聘的好日子。
天刚蒙蒙亮,季正笃已经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那份核对过的礼单,一下下往上推,时不时眉头微蹙着点头,跟着又往下翻。
“父亲。”季昭寰从回廊转过来,走到父亲跟前,屈膝行了半礼,“小厨房把蟹粉小笼蒸上了,配着莲子羹,等萧家长辈到了,当早茶正好。”
身后雨素从她肩头接过解下的披风,转身往堂屋东侧的衣架挂去。
丫鬟端了茶来,昭寰在下首坐下,从袖中取出张帖子,往前递:“这是清点的女眷名单,三舅母带着两位表妹辰时初到,五姑奶奶身子不适,让表兄代劳了。花厅的炭盆我让小厮多备了两盆,免得长辈们坐着冷。”
季正笃“嗯”了一声,“你妹妹的好日子,总算定了。”
他从礼单上抬起头来,并不去接帖子,只把礼单往桌上一放,目光落在前方地面:“你既回来了,今日便多上点心。”视线转向女儿,“待会儿萧家人到了,男眷由我和族老应酬,女眷那边,你多盯着些。”
“是。”昭寰瞥了眼桌上的烫金礼单,收回手,低声应下。
“对了,”他顿了顿,深深看女儿一眼,低头去端手边的茶盏。
“还有那位萧大公子,既然人来了,少不得要见见。你也跟着去,帮着招待一下。”
说完,他掀开杯盖,慢悠悠抿了口茶,茶水入喉,才又把茶盏放回原处,抬起眼皮,目光又落回女儿身上,没说话,就那么静着。
昭寰并不答话,只静静看着父亲,面上是温和的笑,不动声色,只有片刻的意外。
“父亲是要‘双管齐下’了。”她看出父亲要说什么,起身,轻轻提了壶替父亲续了些热水,往季正笃手边推了一推。
“萧伯梁。”季正笃手指搭上碗盏,轻轻笑下,眼底闪过精光:“趁他在,一劳永逸。”
昭寰轻轻笑着,“父亲既开了口,总归是好事。不过,萧家是贵客,女儿自当尽心。”
季正笃微眯起眼,在女儿面上看了个来回,茶烟在他眉目间缭绕,模糊了眼底的精光。
他忽然笑了。“昭寰啊...为父竟不知。”
“你小时候,”他眯眼看女儿的五官,“不是追着萧大满院子跑吗?”
昭寰也笑,并不接父亲的话,只低头替父亲斟了杯茶,推过去,看父亲喝。
季正笃呷了口茶,方才那点笑意已经敛了去,眼底精光又漫出来,“你妹妹性子软,将来嫁入萧家,还得靠你这个姐姐多帮衬。”
昭寰轻轻笑了。
父亲老了。
为了季家?父亲姓季,她也姓季。父亲是季家,她也是季家。为自己,便是为季家。没什么不同。
她没接话,只缓缓转身,回到自己的紫檀木椅上坐下。
桌上的茶还温着,她伸手,慢条斯理地端起,用杯盖轻轻刮了下杯口,然后,抿了口。
正堂里静得只剩下季正笃的声音,他低低说着:“萧家那小子,人也周正,你妹妹与他正般配。你再嫁过去,以后你两姐妹互相有个帮衬,咱们季家,”他忽然倾身,“也就全凭你们撑着了。”
昭寰没搭话,只轻轻把茶盏放在案上,杯盖虚掩,露出一截杯沿。
季正笃显然不满女儿的态度,浓眉一挑,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掌根叩在桌面,冠上的玉簪随之颤了颤:“怎么,你不愿意?”
昭寰望向厅外那株老梅,今春开花比往年迟了些。
她唇边依旧噙着点浅淡的笑意,看向父亲,“父亲,您好不容易出来,该好好享福了。”
“昭寰!”季正笃霍然起身,面上青筋暴起,指着女儿,“你、你……”
他频频点头,眼底翻涌的盛怒慢慢沉下去,浮出一层近乎茫然的悲恸,“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
原是他...看走了眼。
正说着,忽听得穿堂外一阵脚步声。
“老爷!”一名小婢子急步到廊下,匆匆说道:“到了,前院的门上人来报,仗队已到仪门了。”
一时,和屋里都静下来。
季正笃背手握拳在袖中,手背上青筋如蛇蜿蜒,抚抚衣袖,又坐了回去。
“父亲若没有旁的吩咐,女儿便先去忙了。”季昭寰起身,行了个妥帖的礼。
季正笃眸光再次落在女儿身上,终究抬手一挥。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女儿姗姗而来,又袅袅而去。
待季昭寰出了屋,才又整了整衣冠,冲外头扬声道:“让萧家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