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忽然清晰起来,那日正是亡母忌日,一大早季青妩便带着贡品去了静安寺。从殿里出来,适逢大雨,躲进厢房歇脚,隔着雨帘,就见一道单薄身影倚在石碑前。那公子青衫湿透,脸色苍白,似是再无力气挪动半分。
她心急如焚,一边命夏萤去喊小厮帮忙抬人,一边遣人速速去请郎中,还给他留了好些银钱。那公子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小兔坠子,塞进她手里,季青妩推脱不过,只好暂且收下。
后来家中突遭变故,那个承载着善意的小兔坠子,大概也被抄没了。如今想来,只余一声叹息。
原来...她轻声道,是康先生。
康俞眼中闪过惊喜,似乎是没想到眼前之人真的会记得往事。
他看着季青妩,俊朗的脸上泛起薄红。随即别开脸,垂下眼睛避开她的目光,这些年一直想当面道谢,没想到...
他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喜悦,这画稿改了又改...他顿住话语,抬起头来,如今终于能对上了。
季青妩笑笑,康先生不必客气。不过是顺路搭把手的事,换作旁人碰上这种事,总不会见死不救。
她客套地回应,手中的画却变得烫手起来,捏着画,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她看看画,又看看对面神色恳切的康俞,心里暗暗着急。这画若是被旁人瞧见,不知会惹出什么风波来。
正犹豫着该如何讨过来,康俞已经先她一步开口,语气带上几分急切:可对我而言,那是救命之恩。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没来得及问小姐姓名。
见对方神色淡淡的,他喉结滚了滚,若小姐不嫌弃...
季青妩对上他的眼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见他又垂下眼,拱了拱手:这幅画便赠与小姐。当年若无小姐相助,我怕是熬不过那场风寒。
这话正合心意,季青妩摩挲着手中画卷,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心中却是惊喜,这怎么好意思…她尾音拖得轻,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
康俞却当真以为她在推辞,慌忙又向前半步,我知是我唐突,只是这幅画在我身边多年,如今能物归原主,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往后若有需要我康俞之处,小姐但说无妨。
季青妩将画卷轻轻卷起,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摩挲了几下。她抬眸看向康俞,随即畅快地将画收入袖中,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既如此,我便收下了。康先生的好意,青妩心领了。
康俞眼中闪过一丝释然,又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是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小姐成全。
春芽悄悄往季青妩身边挪了半步,眼波在二人之间流转。她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似的,轻呼一声:哎呀!小姐,奴婢差点忘了!奉原大人一早就去接人了,方才小厮来报,说马车已经到府门口了!
季青妩闻言微微颔首,向康俞又福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主仆二人踏着落满梅瓣的小径往回走。刚走出梅园,季青妩脚下像生了风般,不自觉地加快。
春芽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见自家小姐这般急切,正想开口解释方才的话不过是权宜之计,却见季青妩脚步愈发急促,那幅画卷也早已被她从袖中抽出,紧紧攥在手中。
眼下大事将成,这幅画万万不能成为变数。
回到廊下,季青妩挥手屏退前来询问膳食的丫鬟,径直向内室走去。屋外寒风呼啸,她的心却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屋内的炭火盆正吐着火苗,她掀开炭火盆的盖子,毫不犹豫地将画投入盆中。
春芽气喘吁吁地追进来,只见季青妩正用力盖上炭火盆的铁盖,奉原大人真把人接回来了!
春芽扶着门框喘气,却见小姐盯着炭盆发怔,她攥拳头的手指还僵着,保持着攥画时的弧度。
传饭。季青妩应声转身,话音刚落,人已朝门外走去。
刚踏出房门,一声清亮的传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扑来。
罗潇潇跑到跟前,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刹住了脚步。他怯生生地朝后看了眼奉原,规规矩矩地往后退了两步,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见过姐姐。小辫子跟着晃动,明明装得像个小大人,声音却还是奶声奶气。
季青妩心头蓦地一酸。她忽然想起在长芜苑时,潇潇也是这样,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已经学会像大人一般待客。那些公子小姐到访时,他总会这般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安安静静地在前边引路。
她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孩子齐平,伸出手轻轻抚平他被风吹乱的额发。她本想问问师父临终前可有什么话,可看着孩子稚嫩的脸,那些话便哽在了喉间。这孩子从小跟着邓老头长大,虽说比旁的孩子沉稳了些,可如今老人去了,他心里怕是比她这个做徒弟的还要难过百倍。
潇潇长高了。她将声音放得极柔,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说着又去牵他的手。
罗潇潇心中欢喜,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又犹豫着回头看向奉原。季青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奉原手里还提着个包袱,看形状像是个...画筒?
这是...季青妩刚开口询问,奉原已经上前一步,恭敬地答道:一些画作。他的声音平静,不带任何情绪,说完便抿紧了嘴唇,连下颌线条都透着不容追问的冷峻。
季青妩心下了然,转而将目光落在罗潇潇身上,这孩子瘦小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看着潇潇单薄的身影,想到不可知的暗潮汹涌,她心中不想,也不愿他卷入这些纷扰中。
春芽,她唤得极轻,却见潇潇小手突然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仰起的小脸上还沾着露气。季青妩摸摸他的小脸,灶上温着糖蒸酥酪。她将声音放得绵软,拇指轻轻摩挲孩子眼尾,姐姐处理完琐事就来陪你堆巧果,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