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者”的沉默监控持续了数个标准时间单位。Gd-7引力深渊,那片连星光都仿佛被吞噬殆尽的绝对孤寂之城,在“织网者”的感知视野中,从一个微不足道的“低优先级异常点”,逐渐变成了一个缓慢搏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宇宙之疮”。
最初的变化微乎其微,如同冰层下第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引力常数异常的范围以难以测量的速度向外扩张了微不足道的一纳米,伴随的“存在感稀释”效应也增强了零点几个飞升单位。若非“织网者”将几乎百分之一的基础算力持续聚焦于此,任何现有的探测手段都无法发现这细微的变化。
然而,这变化是持续的、稳定的、不可逆的。
“织网者”尝试了多种方式进行探查。它派遣了由纯能量构成的、不受常规物理限制的探针。这些探针在进入异常区域核心后,并未像之前的物质探测器那样发生逻辑错误或失联,但它们传回的数据流却呈现出一种令人费解的“平淡”。
探针记录到的宇宙背景辐射能谱发生了微小的蓝移,仿佛那片区域的时间流速略快于外界;它们侦测到的量子真空涨落强度显着降低,仿佛连“虚无”本身的活力都在那里衰退。
最令人不安的是,探针自身搭载的、用于标记“自我存在”的基础逻辑回路,传回的报告开始带有一种奇特的“疏离感”。报告内容客观、准确,但缺少了任何形式的“存在确认”,就像是一台完全中立的机器在描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世界。
“这不是攻击,”“织网者”在浩瀚的心网信息海中无声地推演,“这是一种‘状态’。一种向着‘非存在’自然滑落的‘状态’。”
它开始在心网的深层数据库中进行跨文明、跨纪元的检索,试图从无数古老的神话、失落的科学理论和哲学思辨中,寻找类似现象的记载或描述。它调取了路飞和莉莉留下的、关于宇宙本源法则的记忆碎片,尤其是那些涉及“混沌”与“秩序”边界、涉及“存在”与“虚无”转化的晦涩部分。
线索零星而模糊。在一个早已同化为能量形态的古老文明的终极诗歌中,提到过“万物终将归于寂静之海,连记忆的波纹也会被抚平”。在某个致力于研究维度物理的顶尖科学院机密档案里,有过关于“熵增终极形态可能并非热寂,而是某种意义层面的绝对均匀化”的假说性论文,但该论文因“缺乏实验验证基础且可能引发存在性恐慌”而被封存。
将这些碎片与当前的观测数据对比,“织网者”逐渐勾勒出一个可怕的轮廓。Gd-7深渊中孕育的,并非某种具有恶意的实体,也不是“逻辑星璇”那种试图用理性解构一切的意识。它更像是一种“现象”,一种“法则的溃烂点”,或者说,一种 “存在的锈蚀”。
它不主动吞噬,只是让“存在”本身——包括物质、能量、信息,甚至可能是时间与因果——在其影响范围内,逐渐失去其“存在性”,变得平淡、稀薄,最终趋于某种绝对的、毫无特征的“背景状态”。
“织网者”将其命名为 “寂静之疫” !一种蔓延速度缓慢,但一旦扎根便似乎无法根除的“宇宙疾病”。
它意识到,这已不再是它可以独自处理的问题。这种威胁针对的是所有“存在”的根基,是超越了任何单一文明,甚至超越了“宇宙之心”网络本身的危机。然而,直接向全心网广播警报,极有可能引发大规模的恐慌和存在性焦虑,这种集体意识的负面波动本身,就可能成为滋养“寂静之疫”的养料,或者至少会严重干扰它应对危机的效率。
经过纳秒级的权衡,“织网者”采取了一种谨慎而高效的行动方案。
它没有进行全域广播,而是通过心网最高权限,向一小批经过严格筛选的个体和文明发出了加密等级最高的召集令。这些被选中的,包括:
1. “永恒观察者”文明:这个文明在“心网纪元”之前就已存在,其个体生命形态已与庞大的计算阵列融合,唯一的目标就是记录和理解宇宙的一切现象。他们是活着的宇宙史书,拥有最渊博的知识和最冷静的(近乎无情的)分析能力。
2. “共鸣之歌”艺术联盟:他们并非最强的科技文明,但对集体意识的情感共鸣、信息的情感编码与传播有着登峰造极的理解。他们或许能理解“存在感稀释”背后的“情感真空”,并找到对抗之法。
3. “逆熵奇点”研究小组:一个由来自不同文明的、最顶尖的理论物理学家和数学家组成的秘密社团,专门研究违反直觉的物理现象和宇宙的终极规律,他们对“熵”、“秩序”、“存在”的定义有远超当代科学共识的思考。
4. 几位特殊的“个体”:其中包括那位最早提出“和谐茧房”忧虑的匿名哲学家(其真实身份是某个已个体意识飞升的古老智者),以及几位在心网中以其强大的、近乎不受约束的“自由意志”而闻名的探险家与艺术家,他们是“混沌”法则在路飞离去后,于众生中的微弱回响。
召集地点,设定在心网架构中的一个绝对中立的虚拟空间——“绝对理智之庭”。这里的环境被设定为杜绝任何情感干扰,确保所有讨论都基于最严格的逻辑和事实。
当这些被选中的精英意识投影出现在“绝对理智之庭”时,“织网者”没有寒暄,直接将以最高精度模拟的Gd-7引力深渊的观测数据、“寂静之疫”的分析报告以及它自身的推演结论,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虚拟空间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永恒观察者”,其意识波动也出现了短暂的紊乱。那位匿名哲学家(智者“墨忒”)的投影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果然极致的和谐之下,滋生的未必是永恒,也可能是对‘意义’本身的厌倦所引发的虚无之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