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欣然见秦放只是淡淡称赞“好词”,却无后续,以为他技穷,心中傲气更盛,决定乘胜追击,彻底让这个“欺辱”表妹的登徒子颜面扫地。
“方才那首是思乡之情,偶得之,算不得什么。”
蒋欣然微微昂首,鹅黄色的衣袖轻拂,仿佛要拂去前尘旧事般,朗声道:“既蒙星主谬赞,小女子再献丑一首近日所作《浪淘沙令》,请星主品鉴!”
她稍作沉吟,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孤寂与苍凉,在学宫门前回荡:
庭寂掩重门,烛泪燃三更。玉阶销尽旧时春。一霎风摇梧影坠,迸作漫天萤。
寒水啮孤城,咽断残声。浮生何物最牵萦?藓径泪洇花葬处,蚀瘦骨,月西倾!
一词吟罢,场内再次陷入寂静,比之前更甚。
这首词意境比上一首更深,开篇“庭寂掩重门”便定下孤寂基调,“烛泪燃三更”以物拟人,愁绪暗生。“玉阶销尽旧时春”一句,道尽繁华消逝、时光无情之痛。而“一霎风摇梧影坠,迸作漫天萤”更是神来之笔,将梧桐影碎化作流萤飞舞,极尽凄美诡艳,愁绪具象为一场绚烂而寂寥的幻灭。
下阕“寒水啮孤城,咽断残声”,视野开阔,愁绪升级,仿佛天地同悲。“浮生何物最牵萦?”一句发问,直指人心。最后以“藓径泪洇花葬处,蚀瘦骨,月西倾”收尾,苔径浸泪、残花埋骨、冷月西沉,意象层层叠加,将那种刻骨铭心、销魂蚀骨的牵念与孤寂推至巅峰,余韵无穷,寒意彻骨。
【意境分析:词牌《浪淘沙令》,双调五十四字,仄韵。此作格律严谨,用韵精准。核心意境:孤寂、逝去、刻骨铭心的怀念。
意象运用:“重门”、“烛泪”、“玉阶”、“旧时春”构建封闭怀旧空间;“风摇梧影-迸作萤”实现意象的破碎与转化,惊艳且痛苦;“寒水啮城”赋予愁绪侵蚀性;“藓径泪洇”、“花葬”、“蚀瘦骨”层层递进,将抽象情感具象为生理性的侵蚀与消亡,极具冲击力。“月西倾”收束,寂寥无边。
情感深度:远超寻常闺阁伤春悲秋,触及存在主义式的孤独与对逝去之物的执着追问,艺术感染力极强。评价:上上之作。】
“好!好一个‘迸作漫天萤’!好一个‘蚀瘦骨,月西倾’!”
三皇子盛先武率先击节赞叹,他激动得面色微红,眼中满是激赏与倾慕,“欣然姑娘此词,诡谲凄艳,意境深幽!‘风摇梧影坠,迸作漫天萤’,此等想象,堪称鬼斧神工!”
“后半阕由景入情,由情问心,‘浮生何物最牵萦?’问得天地无声!最后‘蚀瘦骨’三字,真是……真是将那份牵念写入了骨髓里!此词意境之深,用字之险,情感之烈,已非‘才情’二字可概括,堪称绝唱!绝唱啊!”
他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完全沉浸在词作的意境之中,看向蒋欣然的目光已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
就连一直板着脸的蒋奋,此刻紧绷的神色也缓和下来,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自豪。他抚着长须,微微颔首,虽然不满女儿咄咄逼人,但不得不为这首词的深度与才华感到骄傲。
这才是他蒋氏学宫应有的风骨!
白浅眼中既有对表姐才情的钦佩,更多的是担忧。她紧张地看着秦放,生怕公子被难住。
蒋欣辉张大了嘴巴,看看姐姐,又看看秦放,虽然他不完全懂词的好坏,但三皇子和父亲的反应告诉他,姐姐好像又写了一首不得了的东西?
他挠挠头,暂时忘了要动手的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秦放身上。
蒋欣然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创作和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看向秦放:“星主大人,以为然否?可能……指教一二?”
语气中的挑战意味不言而喻。
秦放沉默着,仿佛真的被难住了。
蒋欣然嘴角微扬,蒋欣辉又开始摩拳擦掌。
然而,秦放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为难,而是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千古的怅惘。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蒋欣然那张酷似初恋、此刻写满骄傲的脸庞。透过她看到了别处,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缓缓开口道:“表姐才情惊世,秦某佩服。”
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微转:“既然表姐以《浪淘沙令》问‘浮生何物最牵萦’,那秦某便也借同一词牌,胡诌一首,算作回应吧。”
他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在看一片并不存在的江水,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感: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一词诵出,万籁俱寂。
没有凄厉的意象,没有刻骨的嘶喊,只有淡淡的哀愁,如潺潺春雨,无声无息地浸入每个人的心底。
那是一种经历过极致繁华后的落寞,一种恍如隔世的怅惘,一种“天上人间”的巨变带来的、无法言说的痛楚。哀婉、沉痛,却又不失雍容气度,将个人之悲上升到了家国之慨、人生之叹的层面。
【此词是词帝李煜绝命之作。核心意境:亡国之痛、人生巨变、幻灭感、无尽的哀思。
艺术特色:白描手法,自然流畅。“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道尽自欺与沉痛;“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将个人哀伤与故国山河融为一体,境界宏大;“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对比强烈,戛然而止,余味无穷,将悲痛推向极致。
对比:蒋欣然的词如凄风苦雨,蚀骨刺痛,个人色彩极浓;此词如静水深流,哀感顽艳,承载的是更为浩大的悲哀与哲思。】
境界高下立判!
三皇子盛先武已然呆了,他怔怔地看着秦放,嘴唇微微颤动:“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寥寥数语,给他带来的震撼远超之前蒋欣然那首词!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沉甸甸的、属于诗帝级别的哀愁与境界!
蒋奋手中的须髯被揪断了几根都未察觉,他瞪大了眼睛,如同看怪物一样看着秦放。
这等词作,浑然天成,气象万千,悲而不伤,怨而不诽,已然是宗师手笔!
白浅捂住嘴,眼中异彩连连,她知道公子非凡,却不知公子竟有如此惊世文采,心中的爱慕与骄傲几乎满溢出来!
蒋欣辉彻底傻了,看看姐姐瞬间苍白的脸,又看看负手而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秦放,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蒋欣然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对自己的才情极度自信,本以为稳操胜券。可当秦放这首词一出,她瞬间就明白了差距。
那是不是简单的才情上的差距,而是维度上的差距!
她的词,是在精美的庭院里伤春悲秋,虽极致凄美,终归是“院中之景”;而秦放的词,开口便是“帘外雨潺潺”,视野直接拓展到天地之间!
“无限江山”、“流水落花”、“天上人间”,那是怎样一种俯瞰众生、历经沧海桑田的磅礴与悲悯!
她的愁,是个人之愁;他的愁,仿佛是……天地、家国、人间至愁?
蒋欣然娇躯微晃,之前所有的骄傲和挑衅都被这四个字击得粉碎。她怔怔地看着秦放,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挫败,还有一丝……茫然。
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甚至生不起丝毫再比较的念头。
场间一片死寂,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秦放看着蒋欣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快感,反而因为那张脸,勾起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淡淡开口,打破了沉默:
“词文小道,抒怀而已。蒋姑娘之才,已是秦某生平仅见,不必过于挂怀。”
这话本是安慰,听在刚刚遭受巨大打击的蒋欣然耳中,却更像是胜利者轻描淡写的施舍。
她猛地抬头,贝齿紧咬下唇,眼眶微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