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场惊心动魄的山谷遭遇已有数日,霍恒四人一路南行,抵达了豫章郡地界。天空仿佛破了一个窟窿,连绵的阴雨毫无停歇之意,将整座郡城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官道变成了泥泞的沼泽,马蹄踏过,溅起浑浊的水花,街道上行人稀疏,个个行色匆匆,缩着脖子,试图躲避这无孔不入的潮湿与寒意。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敲打青石板路面的清冷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味,以及从老旧房舍木缝间渗出的、若有若无的霉味。然而,在这片自然的湿冷之外,霍恒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协调的异样——一股阴冷、污秽,如同腐烂物般的气息,极其微弱,却如同毒蛇的信子,时隐时现地混杂在雨幕里。
他怀中的清心玉,从踏入豫章郡开始,就持续传来一种低沉的、不同于以往感应执念引者时的灼热,而是一种更为阴森、更具侵蚀性的刺痛感,仿佛被无形的针尖不断扎刺,预警得异常急促而坚决。
“这妖气……很不对劲。”霍恒停下脚步,站在一处屋檐下,抬手轻轻按住灼热的玉身,眉头紧锁,“不似寻常山精野怪那般张扬,反而藏得很深,像是……像是刻意收敛,附在了什么东西,或者说……什么人身上。” 他闭上双眼,仙识如同水银泻地般悄然散开,小心翼翼地避开来往的行人,仔细分辨着那妖气的源头。雨声嘈杂,妖气隐匿,这搜寻如同大海捞针。
青娥也凝神感知,她与草木生灵有着天然的亲和,此刻却能感觉到城中某些角落的植物传来微弱的、不适的“情绪”,那是一种被阴秽之物侵扰后的萎靡与恐惧。浩南则警惕地环顾四周,虽然他的感知不如霍恒和青娥敏锐,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感,让他本能地握紧了腰间的木棍。董永安静地站在浩南身侧,他能感觉到三位恩人的凝重,心中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良久,霍恒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如电,直指城西方向。“在那边!” 他低声道,“妖气最浓郁之处,在一处宅院之中。”
四人循着指引,穿过湿滑的街巷,最终来到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邸前。青砖高墙,朱漆大门,门楣上悬挂着“阮府”的匾额,笔力遒劲,透着书香门第的底蕴。然而,在霍恒和青娥的眼中,这座宅邸的上空,正隐隐缠绕着一层极淡、几乎与铅灰色雨云融为一体的黑气。那黑气并非冲天而起,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丝丝缕缕,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宅院的每一个缝隙,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不散。
略一打听,便知此乃当地名士阮瞻的府邸。阮瞻此人,自幼聪颖,博览群书,尤擅清谈玄理,在豫章郡乃至整个江州都颇有文名。而他最为人所知的,便是其坚定不移的“无鬼无神”之论。他坚信世间一切现象皆有其自然之理可循,斥责一切鬼神之说为虚妄荒诞,是愚夫愚妇的臆想,常与持不同观点者激烈辩驳,言辞犀利,逻辑严密,鲜有人能驳倒他。
三人(让董永暂时在附近避雨等候)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袍,上前叩响了门环。出来应门的是个老仆,听闻三人是游历至此的修行之人,察觉到府上似有“不净之物”,愿相助驱邪,脸上顿时露出古怪之色,但还是进去通传了。
片刻后,他们在书房见到了阮瞻。书房内藏书盈架,墨香浓郁,阮瞻正伏案疾书,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执拗与自信。听闻三人的来意,他当即放下笔,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不屑与讥诮之色。
“驱邪?”阮瞻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三个过分年轻的“修行者”,尤其是为首的霍恒,还是个半大孩子,不由冷笑一声,“三位,看你们年纪轻轻,莫不是行走江湖,靠些障眼法糊口的术士之流?我阮家世代诗书传家,行的端坐得正,何来妖邪之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洁的想法,“近日阴雨连绵,滋生些湿瘴秽气实属正常,与妖魔鬼怪有何干系?三位请回吧,莫要在此危言耸听,扰人清静。”
霍恒正欲开口,青娥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阮先生,可否容小女子多问一句?尊夫人与府上小公子,近来是否常有夜半惊悸、噩梦缠身之状?是否莫名畏寒,即便身处室内亦觉寒意侵骨?且精神倦怠,食欲不振,面色隐隐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灰之色?”
她的话音刚落,阮瞻原本不屑的神情猛地一僵,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他夫人与幼子近来的确如此,请了数位大夫,都只说是感染风寒,体虚所致,开了些滋补驱寒的药方,却迟迟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但他旋即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强压下那丝不安,板着脸道:“内子与犬子确是身体不适,那不过是感染风寒,加之天气阴郁,心情不畅所致。与你们口中的妖邪毫无关联!三位若再纠缠,休怪阮某不客气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惊恐的哭喊猛地从内室传来,紧接着是瓷器摔碎的脆响!
“孩儿!我的孩儿!老爷!快来看看孩儿啊!” 阮夫人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呼喊声撕裂了书房的宁静。
阮瞻脸色骤变,再也顾不上霍恒三人,猛地起身冲向内间。霍恒三人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了进去。
内间卧房内,一片狼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幼童摔落在床榻下的地板上,身体蜷缩,剧烈地抽搐着,小小的脸蛋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嘴唇泛着诡异的紫绀,嘴角不断溢出白色的泡沫。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霍恒和青娥的眼中,一股浓稠如墨的黑气正紧紧缠绕在孩童周身,那黑气甚至隐约凝聚成一张扭曲、狰狞、充满恶意的鬼脸,正对着孩童的七窍,贪婪地吮吸着什么!
而阮瞻的夫人,此时也状态极差,她瘫软在床边,想要去抱孩子却浑身无力,脸色同样泛着青黑,眼神涣散,瞳孔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黑气萦绕,显然也受到了侵蚀。
“麟儿!麟儿你怎么了!” 阮瞻心如刀绞,扑上去想要抱起抽搐的孩子,他完全看不见那恐怖的黑气鬼脸,只当是急症发作,声音颤抖着对门外嘶吼:“快!快去请大夫!快啊!”
霍恒上前一步,沉声道:“阮先生!令郎并非急症,而是被妖邪之气侵入体内,正在侵蚀他的神魂精气!若再不驱除,恐有性命之危!”
“胡说八道!” 阮瞻猛地抬头,双眼赤红,既是担忧又是愤怒,“这分明是癫痫之状!什么妖邪入侵,休要再妖言惑众!给我滚出去!” 他固执地坚信着自己的认知,拒绝接受任何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可能。
青娥看着那在孩子身上不断凝聚、愈发清晰的鬼脸,以及阮夫人越发微弱的气息,心急如焚。浩南也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却又碍于阮瞻的阻拦和眼前这诡异的情景。
黑气缭绕,孩童的抽搐愈发剧烈,面色由白转青,气息微弱。阮瞻徒劳地抱着孩子,一遍遍呼唤,却无济于事。固执的“无鬼论”信念,在此刻成为了拯救家人最大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