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分了!浩南的低吼如同压抑的闷雷,在霍恒耳边炸响。他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古铜色的脸庞因愤怒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冲入人群将那张地主揪出来理论。他自幼在山野间长大,性子直率,见不得这等仗势欺人、趁火打劫的勾当。
霍恒清澈的眼底也同样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仙力自然而然地流转,汇聚于指尖——只需一个简单的念头,一道微不足道的仙法,就能让那张地主丑态百出,乖乖掏出远超五两的银子,甚至让他为自己的贪婪无度付出惨痛代价。仙童华奇的正直心性让他对邪恶与不公有种本能的排斥,而霍恒那份“想做点好事”的念头,也在此刻化作了急于解决问题的冲动。他的指尖,淡金色的微光已开始若隐若现。
就在仙力即将离体而出的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按在了霍恒的手腕上。是青娥。
“霍恒,别用仙法。”青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霍恒指尖躁动的仙力,也让旁边蠢蠢欲动的浩南暂时停住了动作。
“为何?”霍恒转头,眼中满是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被阻拦的焦躁,“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董永被如此欺凌压榨,看着他父亲无法入土为安?” 在他看来,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青娥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再次落在那跪在地上、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瘦弱身影上。她的眼神温和,如同春日里融化冰雪的阳光,却又蕴含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坚定与通透。
“我们要帮他,这是毋庸置疑的。”青娥的声音轻柔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霍恒的心上,“但是,霍恒,我们不能用仙法去强行干预,更不能代替他完成这一切。”
她微微侧头,看向霍恒,目光深邃:“你仔细看董永。他卖身葬父,是为了尽人子之孝,这是他的本心。但同时,他选择‘卖身’这种方式,何尝不是在绝境中,试图以自身为代价,换取父亲最后的安宁,保留他作为一个人,所能付出的、最沉重的努力与尊严?这‘卖身’二字,虽显卑微,内里却藏着他的骨气。”
霍恒怔住了,指尖残余的仙力光芒彻底消散。他顺着青娥的目光望去,看着董永那即使跪伏在地,却依旧挺直的脊梁骨,看着他磕头时那近乎固执的认真,以及面对张地主压价时,那不肯完全屈从、仍在争取的微弱坚持。
青娥继续缓缓道来,声音如同溪流潺潺,洗涤着霍恒因愤怒而有些焦灼的心:“若我们此刻动用仙法,或是以超凡的力量强行逼迫张地主就范,或是凭空变出银钱塞给董永。看似瞬间解决了他的难题,痛快淋漓。可然后呢?”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然后,董永会永远记得,他父亲的安息,是用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企及的力量‘施舍’而来的。他那份以自身为抵押换来的孝心与尊严,会被这‘仙法’衬托得无比渺小和可笑。这将会成为他一辈子都难以摆脱的阴影,一种深植于心的、无法偿还的恩情与自卑。我们不是在帮他,而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无意中剥夺了他仅存的、作为凡人的体面。”
“真正的帮助,”青娥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而充满力量,“并非越俎代庖,替他扫清一切障碍。而是搭一把手,在他奋力向上攀爬时,给予一些支撑,创造一个让他能够依靠自身努力完成心愿的机会与环境。让他能够挺直腰杆,用自己的方式,堂堂正正地送别父亲。这份历经磨难后靠自己(至少在主观感受上是如此)达成的圆满,所带来的慰藉与力量,远比任何外来的赐予都要珍贵和持久。”
霍恒静静地听着,心中的不解与焦躁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与深思。他一直习惯于运用仙力视角看待问题,认为高效、直接地消除苦难便是最好的方式。直到此刻,经由青娥点醒,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差点因为这份“高高在上”的善意,忽略了凡人情感中那些微妙而珍贵的部分——那关于尊严、关于自我实现的坚持。他体内的仙童华奇意识也为之触动,仙凡有别,不仅仅是力量的差距,更有情感与处世方式的差异。理解并尊重这份差异,或许才是真正“解民困”的开始。
“青娥姑娘说得太对了!”浩南虽然对这番深刻的道理理解得不如霍恒透彻,但他心思单纯,最能感受其中的真诚与善意。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之前的愤怒化为了跃跃欲试的行动力,“小师父!张地主不是要长工吗?我去!我别的没有,就是有一身力气!我去给他家干活,砍柴挑水,犁地喂猪,什么重活累活我都能干!我跟他说好,我的工钱,一文都不要,全都算在董永头上!这样一天天干下去,总能多凑出些银子来!” 他拍着胸脯,语气铿锵,仿佛已经看到了靠自己的力气帮董永渡过难关的场景。
青娥赞许地看了浩南一眼,点了点头。她随即从随身携带的、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的布包中,取出一小沓颜色各异、绘制着天然纹路的符纸。“我这里还有一些平日制作的草木符。”她轻声解释道,“这是驱虫符,挂在粮仓或卧室,可保数月不受虫蚁侵扰;这是安神符,置于枕下,有助于舒缓心神,改善睡眠……这些都是凡间百姓日常能用得上的小物件,虽不及仙法玄妙,却也实用。”
她将符纸在手中理了理,继续道:“镇上百姓生活,难免受这些小困扰。我去市集上,用这些符纸与他们交换些银钱或物资,说明是用于帮助董永安葬父亲。相信总有需要且心存善念的人愿意相助,积少成多,应该也能凑不少。” 她总是能用最贴近凡间生活的方式,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
最后,她转向霍恒,目光中带着信任与分工的默契:“霍恒,你心思细腻,感知敏锐。可以帮董永处理一些他目前无暇顾及,却又至关重要的后事准备。比如,在这附近寻一处清净、合宜的墓地;或者,去置办些丧礼所需的香烛纸钱、简单的席面食材等。尽量在这些方面减轻他的负担,让他能更专注于‘卖身’筹款这件事本身,而不至于被琐事拖垮。”
此时,一直跪在地上,将三人压低声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董永,早已抬起头来。他那双原本充满绝望和泪水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绝处逢生的巨大感激,有如潮水般涌来的温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理解和尊重的震撼,以及随之而来的、不愿过多拖累他人的犹豫与不安。
他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三……三位恩人……这,这怎么好意思……董永何德何能,怎能……怎能劳动恩人们为我如此奔波操劳……这万万不可……” 他习惯了依靠自己,习惯了承受苦难,突如其来的、如此细致且顾及他尊严的帮助,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只觉得承受不起。
“哎呀!董永兄弟,你别跟我们客气!”浩南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扶住董永的胳膊,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他力气大,动作却带着一种笨拙的体贴,“你是个大孝子!就冲这份孝心,咱们帮你就帮得心甘情愿!再说啦,你看咱们三个,各有各的本事,凑在一起,人多力量大!肯定能帮你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当当的!你就放心吧!” 他憨厚的笑容和笃定的语气,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力量。
霍恒也走上前,他比董永还要矮上一些,但此刻站在董永面前,却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沉稳气度。他看着董永通红的眼眶和额上触目惊心的淤青,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董永,放心吧。我们既然开口,便不会让你父亲无法安息。你并非孤身一人。”
他的话语,如同春风,轻轻拂去了董永心中最后的不安与重负。
董永望着眼前三位萍水相逢、却愿倾力相助的少年少女,望着他们眼中真诚的光芒,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直冲眼眶。他不再推辞,而是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袍,然后对着霍恒、青娥和浩南,深深地、郑重地拜了下去,额头几乎要触到脚尖。
“三位恩人……大恩大德,董永……董永永世不忘!” 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苦咸,而是蕴含着希望与无尽感激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