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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隆当票

自静慈庵归来后,苏婉清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愈发浓重。那名叫慧心的姑子腕间的红绳,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证实了某种隐秘网络的存在。然而,她被困在墨韵斋,难以进一步探查。

这日午后,表哥顾言希外出访友,嘱咐她看店。铺中清闲,苏婉清整理着母亲柳芸遗留下的那个妆匣,试图从中找到更多被忽略的线索。匣子夹层中,除了那惹祸的春药瓶,还有几件不甚值钱的首饰和一方绣着兰花的旧帕。

她拿起帕子,指尖触到一角略有硬物。仔细摸索,发现帕子边缘被巧妙地缝进了一个小小的夹层。用簪子小心挑开线脚,一枚泛黄发脆的纸质物滑落出来——是一张当票。

当票来自德隆当铺,日期是六年前,恰是那尼姑命案发生前后不久。当物是一只“白玉镯”,当期早已超过,已成“死当”。开具当票的署名潦草,但依稀可辨是一个“柳”字。

柳?母亲柳芸的柳?还是…柳家其他什么人?母亲为何要偷偷当掉一只玉镯?家中似乎从未短缺过用度。

德隆当铺…她知道这家老字号当铺,就在城东最热闹的街市上。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玉镯秘影

次日,苏婉清寻了个借口,说要买些女儿家用的针线,便出了门,径直朝城东德隆当铺走去。

德隆当铺门面阔气,黑底金字的招牌透着百年老店的沉稳。柜台很高,后面坐着一位戴着眼罩的老朝奉,正拨拉着算盘,眼神精明而警惕。

苏婉清压下心头忐忑,将那张泛黄的当票递了过去:“老先生,麻烦您,我想看看这件旧物。”

老朝奉接过当票,眯起独眼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苏婉清,声音沙哑:“死当多年的物件了…姑娘确定要看?” “是,家中长辈遗物,心中念想,想赎…或是再看看。”苏婉清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老朝奉沉吟片刻,朝里间喊了一声:“阿贵,丙字柜,七十一号,一只白玉镯子。” 一个伙计应声进去翻找。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当铺里充斥着一种陈旧物品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伙计捧出一个积着薄灰的小木盒。老朝奉打开盒子,里面衬着暗红色的绒布,一只品相寻常的白玉镯子静静躺在其中,光泽温润,却并非极品。

“就是它了。”老朝奉道。

苏婉清拿起镯子,触手微凉。她仔细端详,内心有些失望,这镯子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难道母亲当年只是急用钱?

她下意识地转动玉镯,对着从门口斜射进来的光线查看。就在光线掠过镯子内壁的瞬间,她眼尖地发现,那内壁上似乎极浅地刻着些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将镯子稍稍倾斜,借着最佳的光线角度仔细辨认——那竟是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小字!用的是极为古雅的篆体,需得极为仔细才能分辨。

一个是“云汐”。 另一个是“云舟”。

云汐!这是母亲柳芸的闺名!除了极其亲近之人,外人绝无从得知! 而云舟…沈云舟?!那个常年在外经商、与苏家颇有往来、据说与父亲苏擎苍交情匪浅的沈家叔叔?他的名讳正是云舟!

这两个名字以如此亲密的方式交缠刻在玉镯内壁,藏在唯有佩戴者才知的地方…这绝非凡俗关系!

苏婉清心中骇浪滔天,手微微一抖,玉镯差点滑落。她强作镇定地将镯子放回盒中,对老朝奉道:“多谢老先生,我…我再想想。”声音已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老朝奉那只独眼锐利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合上盒子,似乎无意多言,只摆了摆手。

就在苏婉清心神激荡,转身欲离开这是非之地时,异变突生!

里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和伙计的惊呼!只见方才那取镯子的伙计阿贵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脸色煞白:“掌柜的!不好了!陈…陈掌柜他…他倒在库房里了!”

老朝奉脸色一变,急忙起身掀开隔板往里冲。苏婉清鬼使神差地也跟了过去。

库房内光线昏暗,物品堆积如山。一个身着绸衫、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面色发青,口角溢出少许白沫,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眼看是不行了。他正是德隆当铺的掌柜。

老朝奉蹲下探了探鼻息,摇了摇头。

那陈掌柜似乎还剩最后一口气,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竟直直看向站在门口的苏婉清!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只手艰难地抬起,颤抖着伸向怀里,猛地掏出一件东西,用尽最后力气塞向苏婉清的方向!

苏婉清吓得后退一步,但那东西已经塞到了她裙摆边。旁边众人都被掌柜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断气惊住,一时竟没人注意。

苏婉清心跳如鼓,趁乱飞快地弯腰捡起那物件藏入袖中。触手冰凉,似乎是半块残破的青铜镜,边缘粗糙断裂。

她不敢多留,在一片混乱中匆匆离开了德隆当铺。直到走出很远,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她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手还在不住发抖。

她拿出袖中之物——果然是半块巴掌大的古老青铜镜,镜面模糊,照人不清,背面刻着一些看不懂的诡异符文。

她惊魂未定地翻看这半块铜镜,不明白那掌柜临死前为何独独将此物塞给她。

就在她指尖无意中摩挲过那模糊的镜面时,异象发生了!

镜面突然泛起一层微弱的青光,原本模糊的镜面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紧接着,一幕令人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的影像浮现在镜中!

影像里,一个美艳的妇人衣衫半解,仰面躺在一张华丽的锦榻上,正是她父亲的一位妾室——王夫人!而伏在她身上,动作激烈的男人,侧脸轮廓清晰可辨——正是那玉镯上刻着的另一个名字的主人,沈云舟!

镜中影像短暂而模糊,却足够清晰到辨认出那两人忘情交欢的模样!

青光骤灭,镜面恢复模糊古旧,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苏婉清如遭雷击,猛地将铜镜摔在地上!

父亲妾室的奸情…母亲旧情人名字的玉镯…当铺掌柜的暴毙…临死前塞来的诡异铜镜…

这一切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交织成一张更加黑暗、更加淫靡、也更加危险的巨网!往生窟的秘密,似乎不仅仅关乎生死,更关乎这深宅大院之中,最不堪、最致命的情欲与背叛!

她靠在墙上,浑身冰冷。德隆当铺,根本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更加深邃迷局的入口。

苏婉清失魂落魄地回到墨韵斋附近的那条小巷,袖中那半块青铜镜如同烙铁般滚烫,镜中那淫靡的画面和玉镯上交缠的名字在她脑中反复闪现,让她心乱如麻。

她正待平复心情再进铺子,以免被表哥看出端倪,却听见隔壁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摔打声。隔壁住着一对年轻夫妻,男的叫赵海峰,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为人老实勤快;女的姓李,名字不详,街坊都唤她赵李氏,模样还算周正,但眉眼间总带着几分精明和不安分。两家比邻而居,平日也算点头之交。

只听赵李氏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我受够了!跟着你这没出息的货郎,日日清贫,有什么前程可言?不如放我离去!” 赵海峰的声音则饱含痛苦与压抑:“娘子!你我夫妻三年,我何曾亏待过你?日夜奔波,银钱也都交予你手,你还要我怎样?” “怎样?你看看人家苏家、沈家,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你呢?连盒像样的胭脂都与我买不起!”赵李氏的声音充满鄙夷,“我告诉你,赵海峰,这和离书,你今日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我已寻好了去处,不必你再操心!”

“你…你可是在外有了……”赵海峰的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悲愤。

“是又如何?”赵李氏竟直接承认,语气带着破罐破摔的决绝,“总比跟着你强!你若不签,我便闹将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接着是更激烈的争吵、哭泣、和什么东西被狠狠摔碎的声音。

苏婉清站在巷口,听得心中恻然,又觉无比讽刺。她刚刚窥见了高门大宅内里的淫秽私情,转眼又目睹了市井夫妻因贫富而决裂的现实。情爱二字,在这世间似乎总是轻易就被利欲碾碎。

最终,里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为赵海峰一声漫长而绝望的叹息,以及赵李氏带着得逞意味的、刻意放软的啜泣。

过了一会儿,隔壁门吱呀一声开了。赵李氏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走了出来,发髻微乱,脸上却并无太多泪痕,反而眼神闪烁,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新生活的急切,甚至没有多看身后一眼,便快步朝巷子外走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又过了许久,赵海峰才失魂落魄地踱出门来,眼眶通红,手里捏着一张纸,想必就是那纸休书或者说和离书。他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苏婉清,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极度尴尬羞愧的神情,猛地别过头,似乎想退回屋里。

“赵大哥。”苏婉清轻声唤道。她对此人印象不坏,此刻见他如此遭遇,心生同情。

赵海峰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苦涩地笑了笑:“是…是苏姑娘啊…让你见笑了。”他声音沙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赵大哥…节哀。”苏婉清不知该如何安慰。

赵海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罢了,强求不得。只怪我…没本事。”他攥紧了拳头,又无力地松开,“她心早已不在,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苏婉清心中一动,忽然想到那镜中的王夫人和沈云舟。留不住的心…是否也如她父亲苏擎苍,即便拥有财富权势,也未必留得住枕边人的真心?

她看着赵海峰,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赵大嫂她…是去了哪家高门府上?”她本能地觉得,赵李氏那般精明现实,所求的绝非普通人家。

赵海峰面色变得更加难看,嘴唇嗫嚅了几下,才极低声道:“…似是…似是沈家的一位管事…许了她妾室的位置…”

沈家?!

苏婉清的心猛地一跳!又是沈家!沈云舟的沈家!

是巧合吗?她刚刚发现沈云舟与王夫人的奸情,隔壁和离的妇人就立刻投入了沈家管事的怀抱?这中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赵李氏平日就有些爱打听各家隐私,尤其对苏家、沈家这等富户格外关注…她突然决绝地和离,迫不及待地进入沈家,真的只是为了贪图富贵吗?还是…另有所图?或者,是被某些人刻意安排?

往生窟的阴影,似乎不仅笼罩着苏家、静慈庵,甚至连这市井邻里的悲欢离合,也可能只是这张巨网上被无形拨动的一根丝线。

苏婉清看着颓丧的赵海峰,心中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位刚刚遭遇背叛、对沈家或许心怀怨怼的邻居,将来会不会在无意中,成为一个能提供某些信息的来源?

她安慰了赵海峰几句,这才心事重重地回到墨韵斋。

表哥顾言希已经回来了,正在柜台后研磨药材,见她回来,抬头温和一笑:“表妹回来了?针线可买到了?”

苏婉清这才想起自己出门的借口,含糊地应了一声。

顾言希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听闻隔壁似乎有些吵闹,没惊扰到表妹吧?”

苏婉清心中微凛,抬头看向表哥。他研磨药材的手稳定而从容,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吗?

惊鸿舞影

隔壁赵海峰家骤然冷清下来的氛围,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尚未平复,墨韵斋却迎来了另一番意想不到的“热闹”。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苏婉清正在后院帮着晾晒药材,忽闻前堂传来表哥顾言希与人说话的声音,并非往日熟客的寒暄,倒像是…带着一个陌生人回来了。

她心下好奇,擦干手走到通往前堂的帘幕边,悄悄掀开一角。

只见顾言希身旁,站着一位身姿窈窕的红衣女子。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杏眼桃腮,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说不出的媚态,妆容艳丽,衣着虽不算极度奢华,但料子轻透,色彩鲜艳,绝非寻常良家女子的打扮。她发间簪着一支颤巍巍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熠熠生辉。

“表妹,你来得正好。”顾言希看见苏婉清,神色如常地招了招手,“这位是惊鸿姑娘,暂无处可去,我请她来铺子里小住几日,帮衬些杂务。”

名为惊鸿的女子闻言,立刻朝苏婉清盈盈一拜,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吴侬软语口音:“惊鸿见过苏娘子,叨扰了。”她礼数周到,但那打量苏婉清的眼神却锐利得像针,飞快地扫过她的面容、衣着,甚至发髻上那根最简单的银簪,嘴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苏婉清心中警铃大作。这女子一身风尘气,分明是欢场中人,表哥怎会无缘无故带一个舞姬回来小住?还说是“帮衬杂务”?这墨韵斋何时需要这样的“杂务”了?

她按下疑虑,勉强回了一礼:“惊鸿姑娘客气了。”

顾言希似乎并未察觉两个女人之间无声的交锋,自顾自安排道:“后院东边那间小厢房还空着,收拾一下便可。惊鸿姑娘这几日便宿在那里吧。”那间厢房,恰好就在苏婉清房间的斜对面。

是夜,苏婉清辗转难眠。隔壁隐约传来惊鸿哼唱小调的声音,嗓音曼妙,唱的却是一首词意颇为香艳露骨的江南俚曲。这女子行事如此张扬,毫不避讳,究竟是何来路?表哥带她回来,真的只是好心收留吗?

她想起白日里惊鸿看她时那审视的目光,以及表哥那过于平静自然的解释,总觉得此事透着一股蹊跷。难道…是父亲苏擎苍或者沈家的人,已经查知她藏身于此,特意派来眼线?还是与那往生窟有关?

接下来的两日,惊鸿果然在墨韵斋“帮衬”起来。她手脚算得上利落,但更多的是用那娇俏的笑容和软语招呼客人,尤其是男客,竟真让铺子里比往日热闹了几分。她似乎对药材也略知一二,偶尔能与顾言希讨论几句药性。

苏婉冷眼旁观,发现惊鸿虽看似在与表哥说笑,眼神却时常有意无意地飘向自己,带着探究和估量。有时,她甚至会状似亲热地凑过来,拉着苏婉清的手夸她皮肤好,指尖却似无意地划过她的腕脉;或是借口请教女红,目光却在苏婉清的妆台、床头细细巡梭。

她在找东西!苏婉清几乎可以肯定。这舞姬惊鸿,绝对是带着目的来的!

是在找那半块能显现淫靡影像的青铜镜?还是那瓶来自往生窟的春药?或者…其他她尚未发现的、母亲留下的东西?

这日晚饭后,顾言希外出送一幅装裱好的字画。铺子里只剩下苏婉清和惊鸿二人。

惊鸿沏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苏婉清面前,笑吟吟道:“苏娘子,整日见你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如说与惊鸿听听?姐姐我走南闯北,见识虽浅,或许也能为你分忧一二。”

苏婉清接过茶盏,并不喝,只淡淡道:“劳姑娘挂心,并无心事。”

惊鸿也不在意,自顾自抿了口茶,杏眼微眯,像是闲聊般说道:“说起来,昨日我去市集采买,仿佛瞧见苏家的人在附近打听什么呢…好像是在找一位年轻女子…”她拖长了语调,仔细观察着苏婉清的反应。

苏婉清心中一震,面上却强自镇定:“哦?是吗?城中女子万千,未必与我有关。”

“也是呢。”惊鸿嫣然一笑,忽又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不过啊,我还听说…苏家那位王夫人,近来与沈家的云舟老爷走得颇近呢…啧啧,这高门大院里的秘事,可真比我们那戏文里唱的还精彩…”

王夫人!沈云舟!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苏婉清耳边!她猛地抬头看向惊鸿,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风尘女子的媚俗!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王夫人和沈云舟的奸情!她是如何得知的?是表哥告诉她的?还是…她根本就是为此而来?!

这舞姬惊鸿,绝非简单人物!她来到墨韵斋,分明是冲着自己,冲着她所掌握的秘密而来!

往生窟的迷局尚未解开,这小小的书画铺子,也已暗流汹涌,变成了另一个危机四伏的战场。

苏婉清捏紧了手中的茶盏,指尖冰凉。她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惊鸿,心知往后的日子,必须更加步步为营了。

寒山寺之焚

自舞姬惊鸿入住后,墨韵斋便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苏婉清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找到更多线索。她反复回想母亲柳芸生前的言行,试图找到与“往生窟”相关的蛛丝马迹。

母亲似乎对城西的寒山寺有种特殊的情绪,并非虔诚信奉,而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哀恸与畏惧。苏婉清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随母亲去寒山寺上香,母亲并未进入大殿,反而独自一人在寺后一片荒废的塔林边伫立良久,那时母亲的眼神空洞得吓人。后来,约莫是她十岁那年,寒山寺遭了一场离奇的天火,一夜之间焚毁大半,死了几个僧人,之后便彻底荒废,鲜有人至。

寒山寺…往生窟…这两者之间是否会有联系?

这日,她再次借口出门,朝着城西荒废的寒山寺遗址而去。越靠近,越是荒凉,断壁残垣掩映在枯藤野草之中,焦黑的木料和残破的佛像无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烟熏火燎后的焦糊气息,混合着草木腐烂和泥土的味道,令人窒息。苏婉清踩着碎砖烂瓦,小心翼翼地在废墟中穿行,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仿佛踏入了某个被诅咒的禁忌之地。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当年母亲驻足的那片塔林区域走去。塔林早已倾颓,只剩下一些残破的基座和散落的石刻构件。

她在废墟间仔细搜寻,目光掠过那些刻着经文或佛像的残片。忽然,她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半步,低头看去,是一块半埋在焦土中的青砖。

她本想迈过,却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拂去砖上的浮灰和污迹。砖面粗糙,但依稀可见刻着一些模糊的图案和文字。她用手指细细描摹,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那图案是几道扭曲盘绕的线条,宛如地底洞穴的入口,旁边赫然刻着三个几乎被风雨磨平、却仍可辨认的古体字——往生窟!

找到了!竟然真的在这里!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怔在原地。然而,还不等她细想,那三个字仿佛触动了脑海中某个深埋的开关,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冰冷而恐怖的记忆碎片猛地炸开!

*【剧烈的摇晃,女人的哭喊,男人愤怒的咆哮…是父亲苏擎苍和母亲柳芸的声音!】 *【她被一双粗暴的手拖拽着,跌跌撞撞…空气中弥漫着佛堂的檀香和…血腥气?】 *【眼前骤然一黑!沉重的落锁声!她被关进了一个狭小、冰冷、彻底漆黑的空间!四壁是潮湿的泥土墙,空气中满是令人作呕的霉味和一种奇怪的甜腥气!】 【她害怕得大哭,拼命拍打着门板,哭喊着“爹娘!放我出去!清清怕!”,但外面只有逐渐远去的、决绝的脚步声…】 【无尽的黑暗、寒冷、饥饿、还有那种仿佛被活埋的极致恐惧…】

“啊——!”苏婉清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那是她大约五六岁时的事!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原来是真的!她真的曾被关进过一个类似地窖的地方!而那件事,似乎就发生在寒山寺出事前后!地点…极有可能就是这寒山寺的某处!

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所以父母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她、或者说…保护某种秘密?

往生窟…地窖…禁锢…恐惧…

这一切在她脑中疯狂交织,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苏婉清骇然回头,却见是表哥顾言希!他不知何时竟跟来了,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担忧和一丝复杂难辨的神情。

“婉清?你果然在这里。”他快步走来,扶住几乎虚脱的她,“我回铺子不见你,听邻人说你往城西来了…这地方不祥,你怎可独自前来?”

苏婉清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颤声问:“表哥…你告诉我…我小时候…是不是被关起来过?就在这附近?”

顾言希闻言,面色微变,眼神闪烁了一下,避重就轻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想它做什么。那时你大病一场,许是烧糊涂了记错了。”但他瞬间的异常反应,已然印证了苏婉清的记忆并非虚妄。

苏婉清正待追问,目光却被顾言希脚下不远处的一样东西吸引——那似乎是从刚才她绊倒的砖石下松脱出来的一个小布包,颜色灰败,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

她挣脱顾言希的手,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徒手挖掘那松软的焦土。

“婉清!”顾言希想阻止。

但她动作很快,几下便挖出了那个小小的、被烧损过半的襁褓。看大小,应是婴儿所用。襁褓布料子本是上好的锦缎,却被大火燎得发黑发硬,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襁褓上浸染着一大片暗褐色的、早已干涸发硬的血迹!

而在未被烧毁的一角,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花纹样——那图案、那针法,苏婉清绝不会认错!与她母亲柳芸亲手为她绣制、如今还锁在苏家闺房箱底的那件嫁衣上的缠枝莲,一模一样!

带血的婴儿襁褓…母亲独有的刺绣纹样…出现在这刻有“往生窟”字迹的寒山寺废墟之下!

苏婉清手捧这血腥而诡异的证物,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这襁褓属于谁?上面的血又是谁的?母亲和这寒山寺、和这往生窟、和这血淋淋的婴儿,究竟有着怎样可怕的关系?

寒山寺之焚,恐怕绝非天灾那么简单!

往生窟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血腥。

顾言希看着那襁褓,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这东西…你不该找到它。快把它埋回去,忘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告和忧虑。

苏婉清抬起头,看向这片焦黑的废墟,只觉得每一寸土地下,都可能埋藏着无法言说的罪孽与悲鸣。

崔府暗线

自寒山寺废墟归来,那带血的婴儿襁褓和冰冷的地窖记忆,如同梦魇般缠绕着苏婉清。表哥顾言希异常的凝重和警告,更是让她确信,寒山寺的烈火之下,埋葬着苏家、柳家乃至往生窟最核心、最血腥的秘密。

墨韵斋内的气氛愈发微妙。舞姬惊鸿依旧巧笑倩兮,眼神中的探究却愈发不加掩饰。苏婉清深知,自己必须尽快找到新的突破口,否则很可能在彻底迷失在这迷雾中,或是在被发现前就被“处理”掉。

她想起母亲柳芸生前,除了与静慈庵、寒山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外,与城中另一大户——崔家的夫人似乎也颇有往来。崔家与苏家是世交,但近些年关系似乎淡了些。那位崔夫人性子温和,吃斋念佛,与母亲性情相投。

或许,崔家会有人知道些关于母亲、关于过去的事情?

这日,她寻了个由头,说是去探望一位旧日女伴(那女伴恰与崔家沾亲),便出了门。她没有直接去崔府,而是在崔府后巷附近徘徊,希望能“偶遇”一两位从崔府出来的下人,或许能探听些消息。

她在巷口一个卖菱角的老妪摊前假意挑选,目光却不时瞟向崔府的角门。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淡绿色比甲、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挎着个菜篮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出来采买的。

那丫鬟模样清秀,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愁郁和谨慎。苏婉清认出她似乎是崔夫人院里的一个小丫鬟,好像叫…程永丽?以前随母亲来崔家时似乎见过一两面。

苏婉清心中一动,付钱拿了菱角,状似无意地跟了上去。

程永丽并未去热闹的市集,反而拐进了另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在一家看起来不甚起眼的药铺前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快速走了进去。

苏婉清悄然跟上,躲在药铺窗边,借着窗棂的缝隙向内看去。

只见程永丽并未去抓药的柜台,而是直接找到了坐堂的老大夫,低声急切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恳求甚至是一丝恐惧。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似乎是一些…植物的残渣?

老大夫拿起那些残渣仔细闻了闻,又捻开看了看,脸色渐渐变了,竟是摇了摇头,将布包推回给程永丽,嘴唇开合,似乎说了句“恕老夫无能为力”或“此非良物”之类的话。

程永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攥着那个布包,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泪水,踉跄着退后两步,转身冲出了药铺。

苏婉清连忙避开。程永丽冲出药铺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躲到不远处一个无人的巷角,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低低传出,充满了无助与恐惧。

苏婉清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轻声问道:“永丽姑娘?你…没事吧?”

程永丽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头,看到是苏婉清,先是茫然,随即认出她来,慌忙用袖子擦眼泪,强自镇定:“没…没事…苏,苏娘子?您怎么在这里?”

“我路过,看到你似乎不舒服。”苏婉清温和道,目光落在她仍紧攥着那个小布包的手上,“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或许…我能帮上忙?”

程永丽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将手往后藏,连连摇头:“没…没有难处…谢苏娘子关心,我…我得赶紧回府了。”她说着就要走。

苏婉清却更快一步,轻轻按住她的手臂,低声道:“那包里的东西…是不是来自‘往生窟’?”

“往生窟”三个字如同惊雷,劈中了程永丽!她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婉清,嘴唇颤抖,声音发颤:“你…你怎么会知道…你…”

“因为我母亲也与此有关,对吗?”苏婉清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柳芸。崔夫人院里的柳芸。”

听到柳芸的名字,程永丽的防线似乎瞬间崩溃了。她的眼泪再次涌出,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道:“苏娘子…救救我…我…我可能活不长了…”

“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苏婉清将她拉到更隐蔽处。

程永丽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是…是夫人…崔夫人…她一直在用一种香…说是静心安神的…味道很好闻…但每次点完,夫人都会睡得很沉,有时还会说胡话…前几日,我不小心打翻了一些香灰,怕被责罚,就偷偷收起来一点,想看看是什么名贵香料…结果…结果刚刚那老大夫说,那里面掺了极厉害的迷幻药和…和慢性的毒物!长久用下去,会神智昏沉,直至…”

她吓得说不下去,身体抖得厉害。

“那香从哪里来的?”苏婉清心中骇然,急问。

“我不知道…每次都是一个神秘人送到角门,用一个黑盒子装着,从不露面…夫人宝贝得很,从不让我们碰,只让我按时点燃…”程永丽哭道,“我偷偷看过一次那盒子,底下…底下好像刻着一个奇怪的标记,像…像几条蛇缠着一个洞口…”

往生窟的标记!苏婉清立刻想到了寒山寺青砖上的刻痕!

“苏娘子…我该怎么办?我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是被夫人或者送香的人知道…我…”程永丽恐惧得几乎要瘫软下去。

苏婉清扶住她,心思急转。崔夫人竟然也在长期使用往生窟的药物?是自愿还是被控制?母亲柳芸知道吗?崔家在这张网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个意外发现的秘密,极其危险,却也可能是撕开往生窟网络的一个口子!

“永丽,你听着,”苏婉清稳住声音,“你暂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常。那香,你继续点,但尽量通风,减少吸入。我会想办法查清楚这件事,或许能找到解救夫人和你自己的方法。”

程永丽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紧紧抓住苏婉清的手:“真的吗?苏娘子…可是…可是这太危险了…”

“我们已经身在局中了。”苏婉清苦笑一下,“你近日可能还会见到那个送黑盒子的人吗?”

程永丽想了想:“按日子…大概三四天后就是下一次送香的时候…通常是在傍晚…”

“好。”苏婉清下定决心,“到时你想办法留意一下,但千万不要暴露自己。一有消息,想办法通知我。我现在暂住在城南的墨韵斋。”

程永丽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但更多的仍是恐惧。

两人匆匆分开。苏婉清看着程永丽消失在崔府角门的背影,心情无比沉重。

往生窟的手,竟然伸得如此之长,连深宅内院的夫人都成了其目标(或棋子)。而母亲柳芸与崔夫人的交往,此刻看来也绝非简单的闺阁情谊那般简单。

她必须抓住送香人这条线!这可能是目前最接近往生窟核心运作的线索!

然而,她并未注意到,在她与程永丽暗中交谈时,远处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悄然隐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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