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内,夜雾如稀薄的绸缎,缓缓流淌在湿冷的青石街巷之间。城中的喧嚣与朱府的惊悸渐渐被深沉的夜幕压下,但紧绷的线并未松弛,只是转入了更幽暗的水下。
惊轲的身影如墨溶于水,无声滑入永济染坊深处一间堆满待染粗麻的仓库。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靛蓝与烧碱气味,掩盖了一切人的痕迹。他卸下染有朱府墙灰与暗色血迹的外袍,指尖却捏着那缕从李祚书房外窗棂上“遗落”后被巧妙追踪回来的韧丝——丝线一端沾染了一丁点几乎无法察觉的细腻粉末,带着书房内某种特殊墨锭冷冽而微涩的气息。这便是鼠哨带回的标记,此刻正指向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后院柴房。
他眸色深寒,指尖那点异香粉末被无声搓捻散去。朱府看似严阵以待,城内搜捕也在做足声势,但这股暗中“配合”他追踪秀金楼暗桩流动的蛛丝马迹,顺畅得令人心头发毛。这不像搜索惊弓之鸟,更像有人在刻意引导他去看某些…想看的东西。是饵?抑或是…另一种姿态的投名状?
一个更不起眼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贴着他落下,声音如同蚊蚋:“城网沉水,蜉蝣观澜。霜殒涧寒,人归待药。” 暗喻沉底暗线静默,启用游动线人;告知城外醉花阴折损,尤其是万俟梧霜等人战死涧畔的消息,并提示城外伤员正秘密入城治疗。
惊轲下颌线条绷紧了一瞬,微微颔首。万俟梧霜那柄砸地有声的玄墨重伞影像划过脑海,旋即被压下。折损是预料之中的惨重代价,但“涧寒”二字,隐隐触及他心头一道幽蓝的冷影。
玉宇楼深处,盈盈的手指并未落在任何一颗棋子上,只是悬停于冰雾凝结的微型江宁城水盘图之上。冰凌折射着幽冷的烛光,在她沉静如古井的眸底投下深邃的光影。
“佛爷寨‘铁山’执意带伤追踪…但泥犁三垢的‘痴缠骨狱’异种气劲非寻常解法…”她低语着刚刚收到的城外密报,“薛青鱼体内刀气虚缠经络,皇甫天擅九重春色柔气,或可一试以柔克刚替其疏导,然陆芊月青蝶气劲过浅恐反噬。” 她的思绪既在伤者,更在“江爡”这变数身上。那蓝衣人的出手,是友?但其功法森寒,直透本质,绝非醉花阴路数……
这时,水面波纹轻微一动,一粒碎冰无声凝聚,化成小剑形状刺向水盘图代表城西某处平民区的位置!极速!精准!随即碎裂消散——这正是她安排的“蜉蝣线”传来的最高等级警示:有顶尖的反追踪手段,正顺着某种极其细微的线索,反向摸索!
盈盈的指尖终于落下,轻轻抹去那处代表警示源的冰痕。
“羽林部吗?终于出来了,李祚,你也小看了这个年轻人啊。”她眼中不见慌乱,只有更深的冷凝,“启动蝉蜕方案。让那只引路的蜉蝣自焚,断在第七巷。”付出一个低级线人,斩断追踪链,并反向锁定羽林部的动向!这无声的较量,血腥而冷酷。
朱府书房内灯火通明。李祚并未就寝,也未查看城防图。
他换上了一身月白云锦宽袍,指尖捻着一枚通体温润、雕工精湛的螭龙古玉环。玉环边缘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已经用金丝完美嵌续——正是惊轲遗留在窗棂边、被他寻回的物件!这玉并非凡物,样式古雅,非当朝工法,倒似前朝宫廷遗风。
“手艺精湛,”李祚对着跳跃的烛火喃喃,眸色深沉如古潭,倒映着那枚温润玉环,“前朝秘宝,流落荒野……却在你惊轲手中摩挲经年。”
他身后主事躬得极低,大气不敢出。
“盘龙匣内‘那物’…反应如何?”
“毒引未燃。”主事的声音发紧,“它只识得特定的‘引子’…”
李祚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目光从玉环移向书案上静静摆放的另一个古朴匣子——一个并非盘龙纹,却更加沉重,带着阴森兽钮的暗色铁匣!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惊轲,惊轲,”他轻叹,带着一丝惋惜也带着一丝极冷的欣赏,“你想要拔除这根钉子,是怕我伤了那叫‘红线’的女孩?那孩子的‘价值’,远比你等所想更深,关在笼中,才是为她好。”
“但,我更懂另一种价值的交换…”李祚指尖忽然弹出一点内劲,精准地击在那螭龙玉环之上!“叮——”一声极其清越悠长的玉磬般的脆响蓦然回荡开来,音波奇诡,竟似带着某种安神定魄之力!
“去,”李祚放下玉环,声音如常却自有威严,“将此玉送去‘玉宇楼对面’的‘漱玉斋’,悬在二楼临窗最显眼的花梨木博古架顶端。匣内的东西不必带走。”
他指了一下那只沉重的兽钮铁匣。“再放个消息出去,就说‘漱玉斋’今日得一残谱,似与‘朝升暮落’最后半阙毒引解法…有千丝万缕。”
城西张记灯笼铺外,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纸张和劣质灯油的气息。
一个提着竹篮、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像往常一样,在张记灯笼铺门口停留片刻挑选灯笼骨架下的红穗。突然间,她身体毫无征兆地软倒下去,手中竹篮摔落在地,几个新鲜番茄滚落泥水。看似突如其来的心疾猝死。
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老翁眼中精光一闪即逝!他看到了妇人软倒前那一瞬,脖颈侧面一缕细如牛毛的青线一闪而没!快得如同幻觉!
玉宇楼的蜉蝣断了。线索也断了。老翁混入惊慌围拢的人群,心头发寒。李祚的玉宇楼,果然恐怖!
城南醉花阴暗处秘宅,一股混着血腥、药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酒香的气息弥漫在简陋的厢房里。
数个醉花阴弟子在调息疗伤,空气压抑沉重。
江爡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一侧,皇甫天正小心翼翼拆开她肩头裹伤的白纱。灯光下,那被陈暝刀气撕开的伤口泛着不祥的青黑色,边缘皮肉扭曲如同被无形枯骨啃噬过一般。皇甫天眉头紧锁,将一团以“九重春色”精纯内息融汇了七八味珍贵解毒药材的青碧色药泥轻敷上去。
“嘶…”药性刚触到伤口边缘,江爡猛地蹙紧眉头吸了口气,并非因为灼痛!而是那药性仿佛触动了伤口深处潜伏的某个异物!一缕极端幽寒,细若游丝却极其坚韧的冰线猝然被激醒、逆着经脉窜向心口!
“嗯!”她闷哼一声骤然挺直腰背,左手无意识猛地攥住身下石床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咯吱作响!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皇甫天一惊,连忙撤手。
“别…碰了…”江爡的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带着一丝颤抖,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能冻结思维,“痛不在药…在里面…冷…”
她眼中惊疑不定,那寒冷的感觉……像极了当初一剑削散忉利天绝杀刀意时弥漫开的那无情的幽蓝气息!是那道剑意残留在伤口内?!
为何皇甫天的内力一引就发作?这绝非寻常伤势,像一道冰冷的印记,牢牢锁在血肉深处!是救命的代价?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锁定?惊轲…他和那蓝衣人,究竟是何关系?那道影在脑中愈发清晰缠绕。
她缓缓抬手,捂住剧痛与寒意交织的肩头,目光却穿过窗户,死死盯向城中心灯火阑珊中隐约可见的高耸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