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沉沉压在江宁城头。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坊巷间回荡,如同击打在紧绷的鼓面上。
惊轲沉默地跟随着前方两名引路的秀金楼黑衣铁卫。他们步伐沉稳,气息凝练,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前方领路的马车奢华异常,金丝楠木雕花车厢,四角悬挂着金铃,随着车辆行进发出微弱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这铃声既非示警,也非宣告,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提醒——猎物,已被圈入既定的轨迹。
车轮碾过潮湿路面的声音,如同命运的齿轮发出沉闷的宣告。车厢内,惊轲闭目凝神。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车窗外如影随形、交错重叠的目光和气息,如同无数冰冷的触须吸附在车厢壁上。陈子奚的话在耳边回响——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无数眼睛就在注视着。此刻,这注视化作了实质的丝网,勒紧咽喉。
车驾最终停在一座灯火通明、恢弘如王侯府邸的大宅前。府门开阔异常,纯铜的兽环在灯火下泛着冷峻的光泽。没有悬挂任何匾额,唯有门前抱鼓石上的狻猊在灯影下狰狞欲扑。门无声地洞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琉璃灯火深处。
引路铁卫躬身做出请的姿态,动作标准得没有一丝人气。惊轲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所有犹疑与波澜瞬间凝定如冰海。他大步踏了进去。
雕梁画栋,曲折回廊。所过之处,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无不精致奢华,恍如人间仙境。但这里的“仙境”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死气。巡逻的卫士步伐如标尺丈量,视线如鹰隼,空气里飘荡着稀薄却无处不在的药香和……一种更微弱的、仿佛某种特殊熏风蒸腾草木枝叶的味道。
最终他被引入正厅。
厅内宽敞通明,数百盏琉璃八角宫灯将此处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深藏于奢华之下的沉沉阴郁。正中一张巨大的、足以容纳十余人同时围坐的圆形梨木雕花圆桌,其上玉盘珍馐、金杯银箸摆放得一丝不苟,许多菜肴甚至散发着袅袅热气,显然刚刚布置完毕。
桌旁正中主位。
李祚依旧是一身玄黑绣金纹龙鬼华袍,白发在灯下泛着银子般的光,更衬得那张雕刻般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并非正襟危坐,而是斜靠着铺着玄狐裘皮的紫檀雕花大椅,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青铜丹药葫芦,眼神空茫地落在桌上一盘制作极其精巧、形似江南春景的玉色细点上,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似无、孩童般的迷离笑意。那份令人窒息的帝王威严似乎松散了许多,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松懈的怀旧气息。
而紧靠在李祚右手边下首位置落座的,正是一脸阴鸷的千夜!
她依旧是那身贴身的黑袍,只是换了个暗纹。手里正捏着一片不知什么兽肉,用一把狭长泛着蓝光的匕首细细切割着,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细嚼。当惊轲踏入厅门的刹那,千夜抬起了眼皮,那双幽绿如狼的眼眸精准地钉在他身上,毫不掩饰地从惊讶到厌憎再到一丝玩味戏谑的转换。嘴角甚至扯起一个无声的、极其恶毒的弧度。让他身旁的空气似乎都更加湿冷粘稠了几分。
惊轲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在踏入的瞬间便扫过全场。没有停留在李祚身上,更没有给千夜半分余光,而是直刺李祚身后的阴影廊柱。
“红线呢?” 惊轲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厅堂里激起清晰的回音,像石头投入深潭,打碎了那层伪装的平和。他的脚步停在离圆桌十步之外的地方,身形如孤崖劲松,恍神枪虽未现,但那股森然的锐气已勃然欲发!
“……”李祚把玩丹药葫芦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恍若未闻惊轲那带着直白锋芒的问话,也仿佛没看到一旁千夜骤然阴冷下去的眼神。他只是缓缓抬起头,视线终于聚焦在惊轲的脸上。
那眼神中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不再是陶吴宴上那种居高临下的评估与一丝意外的惜才,而是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像是在看镜中模糊不清的倒影,也像是在荒漠中跋涉的旅人,骤然看到了记忆深处泉水的模样。
“像……真像……” 他发出近乎梦呓般的低喃,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上的玉色春盘,“眉眼像先生训导时的严厉,抿嘴时那股倔强不顾死活的痴傻……更像……”
一瞬间,惊轲仿佛感觉到一种近乎凝固的时间感笼罩了这里。那张刻满沧桑与权力、却又因长期寻求虚幻之物而显出病态苍白的面孔上,闪过痛苦、追忆、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溺爱与懊悔。那复杂的情绪如风暴般汇聚在李祚眼底,最终沉淀为一声几不可闻、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
“可惜……先生走得太早,他也…回不来了…” 李祚的目光重新聚焦,重新落在惊轲脸上时,那些翻涌的私人情绪已被某种冰冷的、带着决绝温度的东西取代,如同被厚冰封冻的火焰。
“你太像我的弟弟了,孩子。”
惊轲的心湖因对方眼中那种真实的、近乎穿透灵魂的哀伤而产生了一丝涟漪,但也仅是一丝。红线未现身,所有的温情都如蛛网般虚假!他知道自己这张脸是筹码,却绝不愿意成为对方沉溺梦魇的替代品!
“我只问,红线在哪?”惊轲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也更冷。像冰层下的暗流开始涌动,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向前一步,踩踏大厅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很好。”李祚终于正面回答了,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仿佛在对一个执拗的后辈解释,“一个难得的纯净品,有着……与你很像的固执。在秀金重渊的观星阁住着,每日有温补药羹,不会冷着她饿着她。她很相信你,” 李祚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像是在玩味一个已知结局的小把戏,故意将语调放得轻柔,字字却如毒针,“你们关系真好,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总说着她的老大会来救她的……”
妄图激怒。如同火石投入干草堆!
然而,惊轲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嘴角抿起的弧度都没有改变分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只有万年寒冰。他陪着那丫头从孤弱女童长成今日,看着她懵懂天真却也坚韧倔强地活着,看着她被掳走前眼中那一瞬间的决然——她信他能来,但绝不会说出这种近乎哀求的话!她是惊轲的红线!她的信任是无声的,是咬紧牙关直到最后一刻的沉默!这种拙劣的模仿,如同用污泥企图玷污冰雪!
惊轲的声音毫无情绪起伏,甚至有些过于平静:“拙劣的谎言。她是红线,不是你想象中需要靠言语博取怜悯的废物。她对我是信任,你这样的人,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