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光景,如运河湍流般奔腾而逝。
当“不羡仙”巨大的船影再度出现在碧波万顷的神仙渡水域时,晨雾已被烈阳驱散,澄澈水面映照着崭新码头上攒动的人影和远处隐月山青黛连绵的轮廓。
船未靠岸,码头上的喧嚣与期盼已如暖风扑面。
“来了来了!是少东家的船!”
“刀哥他们都在上面呢!”
“快!把新做的缆绳准备好!”
柳衔蝉一身青麻布裙,依旧素净,平日沉静的眼眸此刻也漾开暖意,立在最靠近水边的新栈桥上,脚尖不自觉地向前微倾。她身旁是裴酿。两月风霜,汉子更显精干黝黑,眼里的光却亮得灼人,紧盯着渐近的大船,搓着手咧开嘴:“到了到了!都平安!”
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安静地矗立在柳衔蝉身后不远处,如同一座沉默而带着几分呆滞气息的山丘。小十七,那个和柳衔蝉一样被惊轲从春秋别馆无尽黑暗里拖出来的幸存者。他罕见的离开了那个安全的小屋,被柳衔蝉带到了码头。巨大的骨架微微佝偻着,笨拙的手指紧紧攥着柳衔蝉后腰一小片衣料,那双与庞大身躯极不相称、仿佛孩童般单纯又带着茫然的大眼睛,越过攒动的人头,执拗地、一瞬不瞬地锁定了驶来的船影。仿佛只有那艘船,才能带来他心里为数不多能明确感受到的“安心”所在。
码头上,人头攒动。劫后余生的老弱妇孺、闻讯投奔而来的工匠、还有更多带着漂泊气息却眼神热切的陌生面孔。他们是青河之战后残存的血脉,是刀哥一路接纳的无根浮萍,是在这个乱世里被惊轲抛出的“不羡仙”之名所吸引,前来寻求一方栖身之所的流亡者。此刻,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只有一个方向。
船影放大,昔日颓败的渡口景象早已被冲刷殆尽。
最触目的是靠近隐月山麓的大片坡地。废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坚实木架和灰瓦构成的、排列整齐的房舍群落!几十栋新起的屋宇依着山坡错落有致延伸开去,屋顶升起缕缕炊烟,宁静地嵌在碧绿的山色之中。这便是惊轲去信严令、由裴酿率众日夜轮班、用血汗和木头垒砌的“百工栖”——未来百业帮会将在此生根发芽!
旧日残破的码头同样焕然一新。延伸向深水区的坚固栈桥足够数艘大船并泊。连接码头与百工栖的主路铺上了新压实的碎石,宽阔平坦了许多。而在所有新生事物的核心,那座承载着希望的“不羡仙酒楼”主楼地基,已被层层叠起的巨大木结构骨架全然覆盖!初具规模的四层楼身昂然矗立,直指碧空。密集的脚手架上,人影如蚁,锯声刨声敲击声交织成最动听的重建乐章。
“咚!”沉闷的撞击声宣告归航。
“抛双锚!稳住!”
“接踏板!”
刀哥的吼声如雷,迅速唤起了码头的忙碌。跳板搭稳,柳衔蝉与裴酿率先移步向前。小十七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顿,攥着柳衔蝉衣角的手指骤然收紧,巨大的头颅急切地前倾,笨重的呼吸都屏住了几分,视线穿过晃动的肩膀,死死钉在船舷。
惊轲的身影第一个出现在跳板尽头。
青衣染尘,眉宇间带着舟车疲惫,眼神却仍是那片磐石般的沉静锐利。目光扫过柳衔蝉眼中的关切,裴酿憨厚笑容里掩饰不住的激动,最后,落在那具高大却畏缩在柳衔蝉身后、努力探头看他,眼神里既依恋又怯懦的庞然身影上。
再抬首,远处昂然升起的主楼骨架、山坡上成片的新瓦屋顶尽收眼底……
“少东家!”
“柳姑娘!”
船上的游侠弟子们欢呼雀跃,对着岸上用力挥手。岸上的回应更是轰然沸腾:
“少东家回来了!”
“恭迎少东家、刀爷回山!”
“刀哥!兄弟们念着了!”
刀哥也兴奋回礼,“看好了!一个不少,都带回来了!”
惊轲脚下踏回仙渡的土地。柳衔蝉迎上,声音清澈,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起伏:“少东家,一路辛苦。”眼神迅速将他周身查探一遍。
“东家!”裴酿嗓门洪亮,充满了自豪,手指急急点向那片坡地和楼宇,“百工栖!按您的信!西边匠户住的排了二十间,东头弟子住的起了十五间,都上了梁封了顶!主楼您瞧!”他激动地指向那高耸的木构,“您走时还只有点影子,如今四层都立起来了!地基又挖深了一丈,桩子打得牢靠!”
惊轲的目光所及,皆是无声的辛劳。那两个字沉甸甸:“辛苦。”
就在他和柳、裴二人交谈之际,一个巨大的身影带着一股笨拙的劲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柳衔蝉身后挣脱而出!
是小十七!
他像一头突然被注入了莫名勇气却又笨拙不堪的大熊,冲过几步,冲到离惊轲仅两臂之遥的地方猛地僵立住。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那双巨大的、孩子般迷茫的眼睛里爆发出强烈的渴望和一丝巨大的惶然,仿佛害怕这只是水中的月亮。
惊轲停止了话音,侧过身,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具比他高出许多、心智却仿佛停留在黑暗中的巨人体魄。他没有刻意去俯就对方的畏缩,只是将那只曾在春秋别馆污秽中将他拖出、曾无数次在夜晚他因噩梦颤抖时按住他粗壮手臂的手,缓缓抬起,放在了小十七乱糟糟、蓬松如枯草的头顶,轻轻、但极有分量地向下一按,再揉了揉。
这个简单而熟悉的动作,如同瞬间解除了某种笨重躯壳的禁锢魔法。小十七巨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那孩童般的瞳孔里所有的惶惑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晨露,迅速被一种近乎纯粹的、令人心头发酸的委屈和安心所淹没。他高大的头颅倏地低垂下去,几乎要碰到惊轲的肩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巨大的身躯不再犹豫,笨拙而执着地、带着全身心的依赖,一寸寸地,将自己蜷缩进了惊轲那道并不特别宽阔、却无比坚毅的青色身影投下的阴影里,寻求着唯一的庇护。
此时,船上的弟子们纷纷下船。不少人立刻认出岸上相熟的旧友,激动的呼喊拥抱此起彼伏。
“你还活着!”
“你这硬骨头!”
“老赵!快看,老赵来了!”一个清河弟子指着岸上一个面孔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喊道。
那汉子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声音沙哑:“你小子命大!”说着大步上前就是一个熊抱,“来了就好!”
“那是…宋家嫂子?她也跟来了?”另一人惊讶地指向半坡一户小屋前,一个正温和指点着几个半大孩子处理渔网的素净妇人。
妇人闻声抬头,温和地笑笑。她身边站着当初救下的男孩狗儿,此刻也壮实了不少,正帮忙收拾网具,同样冲着这边咧嘴笑。
码头的喧嚣热闹得如同集市。昔日散落于江湖各处的幸存面孔,那些无门无派、身世飘零的血性汉子,此刻因仙渡之名而聚拢。惊轲静立其中,目光掠过新居林立、雏形初具的山坡,掠过人群里重逢的喜悦和初来者的希冀,掠过身旁那座还在成长但气势已生的主楼骨架。离开不足两月,这片曾被摧折得支离破碎的土地,已在他身后这许多双不眠不休的手掌下,顽强地滋长出百业初张、涅盘重生的蓬勃力道。
远处隐月山默默守护;耳畔回响着锯木夯土的热闹;身边那如山丘般巨大的身躯发出依赖的、细碎的抽泣。惊轲抬头,仰望着阳光下那层层拔高的主楼骨架。
它已不止是木头的堆砌,它正承载着血汗希望,向着这片曾被遗忘的天地,有力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