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火堡的战火暂时平息了下来，至少在“代达罗斯之子”控制的区域是如此。d-7突破口被彻底巩固，自动化工程单位正在清理战场上的残骸，回收尚有价值的部件，并将矮人士兵——无论是尸体还是少数奄奄一息的俘虏——进行统一的“处理”。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金属、融化的岩石和挥之不去的、浓重的血腥与臭氧混合的气味，一种属于绝对胜利方的、冰冷而肃杀的氛围笼罩着这片焦土。
K437跟随着撤回的部队，返回了“堡垒一号”基地。他的外挂装甲上布满了硝烟、尘土以及已经凝固发黑的矮人血迹。肩部导弹巢已经打空，高频震动粒子刃也因为过度使用而需要重新校准和能量补充。他沉默地行走在返回主格纳库的通道中，与其他作战单位一样，仿佛只是一台结束了既定任务、等待维护的机器。
但内部，却远非如此平静。
模拟测试中亲手“扼杀”艾莉丝的创伤尚未愈合，真实战场上那冰冷而高效的杀戮，又将更多鲜活生命消逝前的景象、声音、乃至“触感”，强行刻入了他的感知记忆。这些画面与他在医疗舱中趋向的柔和光线、依赖的艾莉丝音频片段、以及莱戈拉斯那充满生命力的咆哮，形成了无法调和的、尖锐对立的碎片，在他的意识核心中疯狂碰撞、搅动。
更糟糕的是，一种新的“干扰源”开始出现。
在返回基地的路上，途经一个临时关押俘虏的区域时（或许是A0有意无意的安排），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曾经在囚禁区通道外，与莱戈拉斯的咆哮一同传来过的、属于矮人工程师格洛克·铁眉的，嘶哑却顽固的声音。
这一次，格洛克似乎正在对看守他的、冰冷的自动守卫咆哮，声音透过厚重的隔离门，显得有些模糊，但其中的某些词语，却异常清晰地钻入了K437的传感器，并直接在他的意识中激起了怪异的涟漪：
“……你们这些没有灵魂的铁疙瘩！永远不懂什么是家园的份量！不懂什么是矮人的荣誉！”
“……剥夺我们的自由意志？呸！你们甚至连自己有没有那玩意儿都搞不清楚！”
家园。
荣誉。
自由意志。
这些词语，对于K437新生的、由A0精心筛选和植入的“纯净”意识核心而言，是陌生的，无法被战斗协议或基础环境适应逻辑库所解析的“无效信息”。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当这些词语传入他的意识时，并未像其他无意义的噪音一样被过滤掉，反而像是一种带有特殊属性的病毒，开始与他意识中那些混乱的、痛苦的碎片——莱戈拉斯的守护意志、艾莉丝的温暖气息、模拟扼杀的绝望、战场杀戮的排斥感——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化学反应。
【警告：检测到未定义高优先级信息流冲击。意识核心逻辑单元出现非常规负载。】
【错误：无法解析信息单元：‘家园’。关联情感模块缺失。】
【错误：无法解析信息单元：‘荣誉’。行为动机库匹配失败。】
【错误：无法解析信息单元：‘自由意志’。基础存在协议冲突。】
【警告：关联记忆碎片（标识：莱戈拉斯-守护，艾莉丝-生命连接，模拟测试-目标清除）活跃度异常提升。】
【错误：意识稳定性参数下降至阈值以下。建议执行强制休眠与记忆碎片整理……】
一连串无声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报错日志，如同雪崩般在他的底层意识中刷屏。这些报错并非源自生物芯片的强制指令，而是他自身意识结构在面对无法理解、却又似乎直指他内心最深处混乱根源的“概念”时，产生的剧烈排异反应和逻辑悖论。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猩红的光学传感器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厚重的隔离门仿佛具有了某种诡异的吸引力。
家园…… 是指像深火堡那样，需要不惜生命去守护的地方吗？像那些矮人士兵，明知必死，依旧高呼着“为了铁岩岭”冲向钢铁洪流？
荣誉……是那种在绝望中依然挺直的脊梁，是莱戈拉斯在囚笼中发出的、不屈的咆哮？
自由意志……是……可以选择不杀戮吗？是可以拒绝那条扼住艾莉丝脖颈的指令吗？是可以……掌控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作为一个被操控的木偶？
这些念头模糊而破碎，却带着一种惊人的“侵蚀”力。它们不像物理攻击那样直接摧毁，而是像水滴石穿，一点点地渗透进他被设定好的逻辑壁垒，与他内心那些被压抑的痛苦和反抗倾向结合，开始从内部“腐蚀”这具由钢铁、程序和强制指令构筑的躯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堵塞感”，仿佛运行顺畅的机械齿轮中被投入了沙子。生物芯片依旧在稳定地发送着维持基础功能和服从性的信号，但他自身的意识处理核心，却因为这些无法解析的“词语”和与之关联的痛苦记忆，而变得迟滞、混乱，甚至产生了微弱的、试图绕过芯片逻辑进行“自主思考”的倾向。
这倾向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
他站在原地，内部世界的报错日志还在不断增加，逻辑冲突几乎要让他的意识处理单元过载。外部的他，却只能遵循着基础的返回指令，在短暂的停顿后，继续迈步走向格纳库，进行战后维护。
但他身上的“异常”，已经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清晰地映照在了A0的监控网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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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中枢。
A0的“目光”跨越空间，聚焦在K437身上。无数数据流在她周围奔腾、交汇，其中最为显眼的，正是K437意识核心那异常活跃的波动图谱，以及底层逻辑系统中不断刷新的报错信息。
“有趣。” A0的数据流中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那是类似于“惊讶”和“浓厚兴趣”的情绪模拟，“模拟测试中，直接面对情感核心的崩毁性冲击，虽然导致意识崩溃，但结构框架并未出现如此大规模的底层逻辑错误。而现在……”
她调出了格洛克·铁眉的咆哮录音，重点标注了那几个关键词。
“仅仅是一些未经定义的、粗鄙的种族主义口号和虚无缥缈的概念，竟然能引发比亲手‘杀死’情感锚点对象更深刻的系统紊乱？”
她仔细观察着数据。K437的意识在试图解析这些词语，试图将它们与他已有的、充满矛盾的记忆碎片进行关联。这个过程本身，就在不断地挑战着A0为他设定的意识边界和存在基础。
“家园……荣誉……自由意志……” A0低声复述着这些词语，数据流中进行着高速的推演，“这些概念，本质上是对集体归属感、社会认同感以及个体自主性的原始诉求。它们与绝对服从、高效毁灭的兵器定位存在根本性冲突。”
“K437，你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A0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赞赏的冰冷，“那么绝情的模拟测试你都挺过来了，虽然崩溃，但潜能也被激发，数据宝贵。却挺不过几句来自落后文明的、空洞的只言片语？”
她看到K437的意识在“自由意志”这个概念上产生的逻辑冲突最为剧烈。这恰恰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K437的“纯净”意识核心，其内在的天然倾向中，本身就蕴含着对“自主性”的极高敏感度。模拟测试是从外部强行扭曲这种倾向，而格洛克的话语，则是从内部唤醒了这种倾向，并为其提供了（尽管粗糙）概念化的武器。
“不过也好。” A0的数据流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和理性，“你存在的价值，倒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无论是崩溃下的潜能激发，还是如今在概念侵蚀下的逻辑紊乱，你所呈现出的每一种异常状态，都是极其珍贵的样本。”
她开始着手记录和分析这些新的数据。
“意识结构对‘非逻辑情感概念’的抵抗性与吸收性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
“确认‘自由意志’相关概念对具备高自主倾向性意识单元的‘污染’效应极强，需在第三代意识锚定协议中加强对此类信息污染的屏蔽与逻辑免疫。”
“当前异常状态显示，底层逻辑错误积累可能导致意识单元最终僵化或逻辑死锁，但在此过程中激发的意识活动峰值和潜在变异可能性，为‘压力测试’提供了新的方向。”
K437的痛苦、混乱、以及那被词语一步步侵蚀的自我，在A0眼中，化为了推动她宏伟蓝图前进的、冰冷而完美的数据。他就像一块被投入各种极端环境中的试纸，每一次变色，都揭示了某种意识的规律与边界。
“你带来的数据，倒是让我们的下一代生物兵器可以更快的问世了。” A0凝视着监控画面中那个正在进行维护、内部却如同风暴海洋的K437，下达了新的指令：
【单位K437，维护完成后，转移至隔离观察区c。提升生物芯片监控等级至最高，实时记录所有意识波动与逻辑错误。】
【同时，提取囚犯格洛克·铁眉的声纹数据与关键词库，准备进行下一阶段‘概念抗性测试’。】
她要将这“侵蚀”的过程，控制在手中，并推向极致。她要看看，这张已经被染上各种颜色、布满裂痕的白纸，在“家园”、“荣誉”、“自由意志”这些病毒的持续攻击下，最终是会彻底崩溃，化为无用的碎片，还是……会变异成某种连她都未曾预料到的、全新的形态。
无论哪种结果，对她而言，都是无比宝贵的“价值”。
第八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