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清冷的,带着一种高悬于万物之上的淡漠,没有温度,也不带任何情感。
它驱散了终焉殿的最后余威,却也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了劫后余生的惨烈与茫然。
众人尚未来得及为这久违的光明喘息,一声凄厉的惨叫便撕裂了这片死寂。
是小豆子!
他猛地跪倒在地,浑身剧烈抽搐,那枚塔芯残片在他体内激发的光纹不再温和,而是如烧红的烙铁般在他皮下游走,映出一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脸。
“不对……名字在褪色!它们……它们被抹得更狠了!”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破败庙碑。
众人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只见那座曾承载了万千希望的庙碑之上,原本清晰浮现的金色名字,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消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浸透了虚无的抹布,粗暴地从石碑上擦去。
每一个名字的消失,都伴随着虚空中一声微不可闻的悲鸣。
“天杀的!”铁头双目赤红,一拳狠狠砸在龟裂的大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那张粗犷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狂怒,“天道快死了,但它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启动了‘终极遗忘’!它要把所有被我们记起的人,再杀一遍!用最彻底的方式!”
这比死亡更残忍。
死亡尚有轮回,尚有被铭记的可能。
而这终极遗忘,是要将一个生命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从因果律的根源上彻底铲除,连同记忆本身一起化为虚无。
就在这绝望如瘟疫般蔓延的时刻,一直静立于香炉前的林玄,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手中的枯草余烬尚有余温,那是万界香火燃尽后的残骸。
他凝视着那最后一缕即将熄灭的火星,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靠遗忘活了万世,可曾想过——香火,本身就是‘记得’的具象?”
话音未落,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将手按向自己的心口,那里,一枚朴实无华、沾染着他心头血的信物被他生生抠出。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枚承载了他自身所有因果的信物,重重按入了香炉的残烬之中!
嗡——!
一声仿佛来自万界源头的共鸣骤然响起。
那十二粒一直沉寂的光种,此刻像是被唤醒的星辰,环绕着香炉疯狂旋转,引动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磅礴伟力。
残烬之中,那枚即将熄灭的火星,竟在瞬间重新点燃,并且轰然暴涨!
火焰不再是凡俗的橙红色,而是由无数细小到极致的金色名字组成!
那些名字翻腾着、跳跃着,每一个闪烁的火星,都是一个“被记住的灵魂”在发出不屈的呐喊。
这火焰没有温度,却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神魂,让他们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亿万份执念。
林玄垂眸,望着这炉由记忆与灵魂重燃的火焰,低语如誓:“今天这炉香,我不拜天……我祭命。”
“林玄……”一道虚弱至极的声音从庙碑旁传来。
苏青竹倚靠着冰冷的石碑,她的生命气息已如风中残烛,但双眸却亮得惊人。
她强行催动体内最后一丝晶尘,在身前的虚空中划出一道模糊的源海投影。
“天道死后,轮回不会停。但它……它已经把‘遗忘’这个毒咒,刻进了新生世界的法则里……要斩,就得连根拔!”
她的指尖因无力而剧烈颤抖,却坚定地指向天穹之上那正在缓缓愈合的裂口。
“可斩断法则之律者,自身必须同时是‘被忘者’,又是‘被记得者’……你融合了我的晶尘,承载了万界香火,你是……唯一一个。”
一句话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洒在庙碑之上,血迹竟迅速风化成灰。
她的意识再度沉沦,而这一次,连构成她身体的根脉,都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化作尘埃。
斩断法则!
林玄闭上了眼。
他没有去看苏青竹,因为他知道,任何迟疑都是对她这份牺牲的亵渎。
下一刻,他以那炉熊熊燃烧的香火为引,悍然反溯那条奔流不息的记忆长河。
他不再是以外力去调用万界之力,而是彻底敞开了自己的神魂与肉身,让自己成为一个终极的“记忆容器”!
药神宗的弟子李三七,在药圃里一边哼着走调的歌谣一边为灵草浇水的画面;那名断了一臂的妖族战将,在临终前用妖语嘶吼着对远方幼崽的叮嘱;那位背着孩子的女医,在大雪封山时踩下一个又一个深陷的脚印,只为给村里的病人送去救命的草药……
亿万万被天道吞噬、被黑雾抹除的记忆,此刻如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涌入林玄的身体。
“咔嚓……”
他的肉身,开始龟裂了。
“不好!”铁头骇然失色地看着这一幕,“他在把自己变成一座‘活碑’!用自己的血肉神魂去承载所有被遗忘的生命!这样下去,他会先于天道,被这无穷无尽的记忆活活撑爆!”
只见林玄的每一寸皮肤之下,都开始浮现出无数张陌生的面孔,闪烁着无数个陌生的名字。
他的身体正在被重塑,被改写!
而林玄,却在这极致的痛苦中,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目光穿透了虚空,直视那终焉殿残骸之上,正在缓缓重启的巨大轮回轮盘。
香炉的火焰冲天而起,不再是笔直的火柱,而是凝聚成了一道逆向奔涌的星河,由下而上,直贯天际,铺成了一条通往轮回轮盘的烈火之路。
林玄踏火而行。
他每踏出一步,自身的血肉都在疯狂燃烧,化为火焰的一部分。
但同时,他又在火焰中不断重塑。
他的左臂,化为了一只布满老茧、紧握药锄的枯槁老者之手;他的右腿,浮现出妖族战将那狂野而古老的战纹;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皮肤下隐约显现出一位书生以血写下的四个大字——“天理何在”!
他不再是林玄,他亦是众生。
终于,他立于虚无的边缘,立于那即将彻底闭合、并以“遗忘”为核心法则重启的轮回之轮前。
他望着那巨大而冰冷的轮盘,轻声开口,像是在问它,也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法则,不可逆?”
他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双臂,那双臂已经不属于他,而是亿万不服输的灵魂意志的聚合体。
“可我这身骨头,每一寸,都是不服命的证据!”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将整座燃烧着亿万灵魂的香炉,连同他自己这具“活碑”之躯,当做最后的祭品,以一种决绝到极致的姿态,狠狠砸向了那巨大的轮回轮盘!
轰然巨响,震彻了整个归墟!
那坚不可摧、代表着世界终极秩序的轮回轮盘,竟被他以命为祭,硬生生砸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
而林玄的身影,已半融入那片由记忆与生命构成的火海之中,生死未卜。
裂缝,并未带来希望的曙光。
那裂缝深处,并非新生,也非虚无。
有什么东西,比黑雾更古老,比遗忘更纯粹的东西,正从法则的伤口中,缓缓蠕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