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呻吟着向后退去,黑暗像湿冷的裹尸布贴上来。潜航器瘫在废弃中继站的角落里,外壳的余温是它唯一的活气。林默在里面,不像是坐着,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钉在了驾驶座上。屏蔽技术的反噬不是痛,是骨头缝里渗出的锈蚀感,是脑髓深处一群困兽在相互撕咬、低吼。一种秩序的本能想要规划,一种解构的欲望想要剖析,两股力量把他的意识当作战场,留下焦糊的硝烟味。那片从原生质库抢来的生物基质,在幽暗里兀自搏动,像一颗遥远而冰冷的心脏,它的节奏非但不能安抚,反而加剧了内在的错乱。这里是第七神经交互中继站,一个意识被当作玩物、最后又被像垃圾一样丢弃的地方。空气厚重,吸进肺里是灰尘和某种陈旧腐败的甜腥气,更像是无数尖叫被碾碎后,沉淀下来的情绪渣滓。
他需要信息,任何一点能抓住的稻草。手指不太听使唤地连接到中继站残留的数据端口,冰冷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就在接触的刹那——不是声音,不是光——是感觉,纯粹的、尖锐的、濒死的感觉,像高压电流猛地灌入!
景象没了。他成了“他”。被束缚在冰冷的金属上,头顶是刺得人流泪的无影灯。一个漠然的声音念着听不懂的指令,然后,是撕裂。不是肉体的,是“我”在被拆解。记忆的碎片像烧着的照片卷曲、消散,情感被抽离,只剩下无底的、对消失本身的恐惧。窒息感攥住了喉咙,不是水,是虚无在倒灌。一次又一次,他体验着那个意识彻底崩坏成碎片的瞬间,体验着“存在”被抹除的终极寒冷。他在自己的座位上蜷缩、发抖,冷汗浸透衣物,牙关紧咬,尝到血和铁锈的味道。这不是旁观,是刑罚,是把他强行塞进另一个灵魂的末日里重复受刑。
视角骤然拔高。他成了幽灵,浮在观察窗后。看见了她,年轻的陈静,白袍像另一层冰冷的皮肤。她站在主控台前,像一尊完美的雕像,屏幕上的数据瀑布般跌落,映在她毫无波澜的瞳孔里。实验椅上,那个“他”刚刚停止挣扎。可林默“看”见了别的东西:她撑着控制台的手指,用力到指甲边缘泛出死白。数据保存的指令被执行得精准冷酷——“研究样本-34号”。但在屏幕暗下去的前一瞬,她的视线,极快地、几乎是慌乱地,从那个不再有生命的形骸上弹开,像是怕被什么脏东西粘上。也就在这一刻,潜航器刺耳的警报响起,追兵嗅着味道来了。
现实和幻痛交织成绝境。规划的能力散了,分析力在痛苦的泥沼里打滑。但就在这要被彻底淹没的时刻,某种更底层的东西浮了上来。他不抵抗了。他松开精神的缰绳,任由那外来的绝望像黑色的冰水穿过自己。他不再是自己,成了一个通道,一个容器。痛苦流经他,反而留下了一道冰冷的清晰。
那过于用力的手指。那迅速避开的目光。不是怜悯,不是悲伤。是别的东西。一种……厌恶?不,比厌恶更冷。是恐惧。她害怕的,不是死亡,不是生命的消逝。她害怕的是眼前这个结果——计划的崩坏,秩序的失守,理性的计算在混沌面前露出的败相。那个崩溃的意识,对她来说,首要不是一个生命的终结,而是一个“错误”的证明,一个她竭力维持的完美图景上的丑陋裂缝。她的秩序,她那冰冷的理性王国,或许正是建在对这种“失控”的极端恐惧之上的。
明悟升起的刹那,加诸身上的痛苦回响潮水般退去。他重重跌回现实,喘着粗气,像刚从水底挣扎出来。中继站依旧死寂,但那种萦绕不散的压迫感似乎淡了些。追兵的信号在逼近。他没有试图去修复什么,只是凭着刚才痛苦穿身时无意间捕捉到的、关于这地方结构的模糊印象,操纵着残破的潜航器,滑入阴影深处,像一滴墨水融入更大的黑暗。
力量没有增加,伤还在痛。但他带走了一点东西:陈静的面具后,那一道细微的、源于恐惧的裂痕。这认知没带来轻松,只让前方的黑暗,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沉重。航行继续,驶向未知,也驶向那恐惧投射出的、更加扭曲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