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被打翻的水,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之后的日子,特殊病区的空气里仿佛掺进了细小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肺腑的寒冷。陈静不再提及新药,也不再对苏婉的护理工作指手画脚。她甚至减少了“查房”的频率,但苏婉感受到的压力却与日俱增。
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冷暴力。陈静用绝对的“信任”和“无视”,将苏婉放逐在一片孤独的荒野里。食物依旧准时送达,生活用品依旧齐全,但陈静看向她的目光,不再是那种带着评估和兴趣的审视,而是一种彻底的、看待一件即将被处理掉的物品般的漠然。她不再试图“引导”或“纠正”苏婉,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被“塑造”的价值。
小满的存在感则愈发强烈。她不再仅仅是躲在暗处监视,而是像一道如影随形的幽灵,紧紧跟在苏婉身边。苏婉给林默擦身,小满就端着水盆站在一步之外;苏婉记录数据,小满就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记录本上;甚至连苏婉去洗手间,小满也会守在门口。她不言不语,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苏婉的一举一动,那种无声的、全方位的凝视,比任何言语的威胁都更令人崩溃。
苏婉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置于放大镜下,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暴露在冰冷的注视中。她开始出现严重的失眠和幻觉,总觉得角落里有人,听到不存在脚步声,甚至有时会看到林枫那张憔悴的脸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她知道自己的精神正在被逼向极限,陈静正在用这种环境,对她进行一场缓慢的、无声的处刑。
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迟早会彻底疯掉。那支圆珠笔杳无音信,她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渺茫的外援上。
她把目光再次投向了林默。他是这一切的中心,是陈静所有秘密的活化石,也是这绝望囚笼中,唯一可能与她共鸣的难友。陈静切断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但也许,她可以尝试建立一种内部的、无声的联盟。
她开始更大幅度地、也更隐蔽地利用“语言刺激”的机会。她不再只是读报纸,而是开始低声对林默说话,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倾述。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房里的那盆绿萝好像长了一片新叶子……”她擦拭着他的手臂,声音轻得像耳语,“外面……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时候真想出去走走,哪怕只是看看街上的行人。”
她提到一些敏感的词语时,会格外留意林默的反应。“……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新闻,说一个失踪了很久的人,突然又出现了,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感觉到指下林默手臂的肌肉,有瞬间的僵硬。
最大胆的一次,是在一个深夜,确认小满似乎在外间打盹后,她凑到林默耳边,用几乎无法形成气流的音量,说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
“林枫……”
刹那间,林默的身体猛地一震!虽然幅度极小,但苏婉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呼吸监测仪上的曲线,出现了一个短暂而急促的波动!他的眼球在眼皮下剧烈地滚动,喉咙里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呜咽声!
有效!他真的能听到!而且对“林枫”这个名字有强烈的反应!
苏婉的心脏狂跳,既兴奋又恐惧。她不敢再刺激他,连忙用平稳的语调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直到林默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仪器数据恢复“正常”。
这次冒险的成功,给了苏婉一丝黑暗中的微光。她开始更系统地尝试。她像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保险箱密码的窃贼,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能触动林默的“关键词”。“白玫瑰”、“实验室”、“承诺”、“背叛”……每一个词,都可能引起他细微的生理变化。她不敢做得太明显,每次试探后,都会用长时间的、无聊的护理操作来掩盖。
她也在暗中进行另一项更危险的计划。她注意到,陈静虽然不来“查房”,但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通过病房内的一个隐藏式摄像头(苏婉偶然在调整仪器角度时发现的)远程观察一会儿。苏婉开始刻意地在摄像头下,表现出一些“符合预期”的变化——比如偶尔对着窗户发呆,眼神放空;比如在记录病情时,笔尖会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显得心神不属;甚至有一次,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水杯,然后蹲在地上,看着碎片良久,肩膀微微抽动,像是在无声哭泣。
她在表演,表演一个精神逐渐崩溃、正在被环境同化的苏婉。她要让陈静相信,她的意志正在被摧毁,她正在变成另一个小满。这是一种示弱,也是一种伪装,目的就是为了降低陈静的戒心,为自己争取时间和空间。
然而,真正的崩溃边缘,往往发生在毫无准备的时候。这天夜里,苏婉被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惊醒。声音来自隔壁——林默的病房?
她猛地坐起,心脏骤缩。林默在哭?这怎么可能?
她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走到林默的病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病房里只亮着昏暗的夜灯,仪器屏幕的光映照下,林默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但苏婉清晰地看到,有泪水正从他紧闭的眼角不断滑落,浸湿了鬓角。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痛苦的、被压抑着的哽咽声,身体却在药物的控制下无法做出更大的动作。
他不是在安静地流泪,他是在无声地尖叫!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能感受到一切,却无法动弹,无法表达!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愤怒瞬间击中了苏婉。她几乎要冲进去,想要抱住这个被囚禁在自身躯壳里的灵魂。但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轻微的响动——是小满被惊醒了。
苏婉立刻缩回身子,轻轻带上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林默那无声流泪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陈静不仅囚禁了他的身体,更是在日夜凌迟他的精神!她所谓的“稳定”,是建立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之上的!
这一刻,苏婉对陈静的恐惧,某种程度上升华为了更强烈的憎恨与战斗的欲望。她不能倒下,她必须把林默,也把自己,从这片无声的地狱里救出去!
第二天,苏婉在给林默做口腔护理时,趁着棉签湿润他嘴唇的瞬间,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坚持住……我会想办法……我们……一起离开。”
她不知道林默是否听清了,也不知道他能否理解。但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她看到林默那总是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的眼神,似乎极其微弱地、向她这边转动了一毫米。
也许只是错觉,也许是她过度期望下的幻觉。
但对她而言,这就够了。
这微弱的、可能的回应,像一粒火种,落在了她早已被绝望浸透的心房里。她知道,她必须加快行动了。陈静的耐心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而林默的精神,可能也快要到极限了。
她需要一个新的计划,一个更直接、更冒险,但也可能更有效的计划。目标,依然是那个藏着所有秘密的保险柜。但这次,她需要一把“钥匙”,或者,创造一个陈静必须打开它的局面。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扇通往主楼的、大部分时间被锁住的空中走廊门上。也许,突破口不在内部,而在外面。也许,她需要一场更大的“混乱”,一场足以暂时打破这座囚笼坚固外壳的混乱。
而这场混乱的导火索,或许可以是她自己。一个彻底“崩溃”的、需要被“处理”的苏婉,会不会让陈静放松警惕,从而露出破绽?
一个近乎自杀式的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