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抱着的薄荷散发出极具侵略性的清新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混合着岩兰草冷香与某种难以名状的压抑感的沉闷空气。那味道鲜活、锐利,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阳光的温度,与苏婉精心调配的、旨在“稳定情绪”的合成香氛格格不入,甚至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对峙。
林小雨在那股生机勃勃的薄荷味涌入鼻腔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长期缺氧的人突然接触到高浓度氧气,产生了一种眩晕感。她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猛地屏住,仿佛害怕这外来的生命力会污染她为自己和那株沙漠玫瑰构筑的、充满绝望气息的茧房。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小满脸上,又飞快地扫过她怀中那捧绿得刺眼的植物,眼神里交织着极度的渴望和更深的恐惧。
苏婉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她的鼻翼微微翕动,不是享受,而是像精密仪器在分析空气成分。她敏锐地捕捉到薄荷香气中富含的薄荷醇分子对嗅觉受体的强烈刺激作用,并立刻在脑中评估这种刺激可能对林默尚未稳定的边缘系统产生的影响——是干扰,还是……一种新的、不可控的唤醒?她的眼神冷了下来,但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礼貌的、程式化的微笑。
“有心了,”苏婉侧身让小满进来,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领地宣示,“不过,林先生目前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过强的感官刺激不利于他的恢复。”她的话语像一把柔软的刀子,既表达了谢意,又划清了界限。
小满似乎并未察觉这微妙的敌意,或者说,她天性中的乐观让她选择了忽略。她笑着将薄荷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翠绿的叶片与深色木质形成鲜明对比,充满了格格不入的生命力。“没关系,苏小姐,这薄荷味道是挺冲的,我可以把它放在通风好的地方。主要是我们自己种的,没打农药,特别健康!”她的视线自然地转向客厅,落在林默和他身旁那株奄奄一息的沙漠玫瑰上,眉头立刻担忧地蹙起,“哎呀,这盆沙漠玫瑰……情况不太妙啊。盆土好像完全板结了,根系估计都闷坏了,那个小芽看着也……”
她说着,就下意识地想走过去查看。这是一种纯粹出于职业本能和善意的举动。
“别碰它!”
林小雨的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她像护崽的母兽一样猛地挡在茶几前,双手张开,眼神凶狠地瞪着小满,全身紧绷,充满了攻击性。那株沙漠玫瑰是她此刻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她与林默之间残存的、扭曲的联结,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这个散发着健康与阳光气息的“外人”来触碰、评判,甚至可能……夺走。
小满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受伤的表情。“对、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它需要紧急换盆,不然真的会死的……”
“死?”苏婉的声音平静地插入,她缓步走到两人之间,目光先落在沙漠玫瑰那个孱弱的黄绿色新芽上,然后转向小满,嘴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死亡是一个过程,小满。有时候,缓慢的消亡比突然的终结,更能让人看清生命的本质,不是吗?”她的话像哲学探讨,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意味,仿佛那株植物的生死,只是她实验中的一个注脚。
小满张了张嘴,显然无法理解这种冷酷的逻辑,她求助似的看向房间中央的林默。当她看到林默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时,职业性的关切立刻压倒了一切。“林先生他……看起来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这种密闭环境,就算香味再高级,也对身体不好啊。薄荷的气味其实有助于提神醒脑,或许……”
“他的神经系统需要的是稳定,不是唤醒。”苏婉打断她,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每一个变量都需要精确控制。过度的‘唤醒’,可能导致不可逆的崩溃。这个责任,你负担得起吗?”她的话像一堵冰墙,将小满的善意牢牢挡住。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薄荷的清香、沙漠玫瑰的枯朽、林小雨的绝望、苏婉的冰冷控制,以及小满带来的、不受欢迎的生机,几种力量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绞杀。
就在这时,一直僵坐如雕塑的林默,忽然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他的鼻翼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像是在努力捕捉空气中那缕陌生的、鲜活的薄荷香气。紧接着,他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想要抬起,却又被无形的枷锁死死按住。
3.5秒。
这一次的“清醒”或曰“反应”,持续时间比之前更长。它不再是针对植物濒死状态的共情,而是对一种纯粹的、强烈的生命气息的本能趋向。这种反应,完全超出了苏婉基于“创伤共情”模型建立的预测。
苏婉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立刻注意到了林默这细微却至关重要的变化。林小雨也看到了,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意识到,这种外来的、健康的生命力,对她精心守护的、建立在死亡边缘的联结,构成了最根本的威胁。
小满看着眼前两个女人之间无声的刀光剑影,又看看状态明显不佳的林默和那盆快要死掉的植物,善良的本心让她感到一阵无力和难过。她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我只是想帮忙。如果不需要,我马上就走。这薄荷……留给你们吧,也许泡点水喝能安神。”
说完,她有些仓促地转身,逃离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
门轻轻关上,将薄荷的香气和窗外世界的鲜活短暂地隔绝。但那股清新的味道,已经像一颗种子,落在了这片绝望的土壤上。苏婉走到玄关,看着那捧鲜绿的薄荷,眼神复杂。她没有立刻扔掉它,而是拿起一株,在指尖轻轻捻动,感受着叶片破裂时释放出的、更加浓烈的气息。
她回头,看向如同惊弓之鸟的林小雨,又看向似乎因为那短暂的气息而陷入某种更深沉静止的林默,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实验日志上,或许该增添新的变量了。不是毁灭,而是……生机本身带来的,另一种形式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