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尚未完全驱散夜晚的寒意,书房里已经弥漫开一股混合着药草和冷香的气息。苏婉所谓的“晨间调理”开始了。林默端坐在特制的硬木椅上,脊背被迫挺直,下颌微收,这是一个经过精密计算的、最有利于“保持清醒且避免过度思考”的姿势。他的手腕被轻轻缚在扶手两侧的软垫上,美其名曰“减少无意识小动作对精神的干扰”。
苏婉站在他身侧,手中拿着一支精油滚珠,正沿着他太阳穴缓慢涂抹。冰凉的液体带着强烈的迷迭香和薄荷气味,刺激着他的皮肤和鼻腔。“放松,”她的声音像远处传来的钟声,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感受精油的能量,清除杂念。”
林默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试图聚焦于窗外一棵枯树的枝丫,但视线总是模糊。恐惧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存在——对即将到来的“调理”的恐惧,对无法达到苏婉期望的恐惧,对在这个过程中突然“死机”的恐惧。那种意识突然中断、身体失控的感觉,比疼痛更令人绝望。
“注意力分散了。”苏婉的声音陡然降温。她停下动作,指尖按在他耳后的穴位上,微微用力,一阵酸麻直冲头顶。“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什么?”
林默的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任何回答都可能被解读为“抗拒”或“思维混乱”。他只能更用力地咬住口腔内壁,用疼痛维持一丝清醒。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林小雨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抛接着一个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哟,一大早就开始上刑啊?”她笑嘻嘻地走进来,无视苏婉瞬间结冰的表情。
她走到林默面前,俯下身,几乎鼻尖对鼻尖。林默能闻到她身上甜腻的果香和淡淡的烟草味,与书房里严谨冰冷的气氛格格不入。“看起来快不行了嘛,”她伸出涂着猩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划过林默紧绷的下颌线,“姐姐,你这套不行,越弄越像木头人。”
苏婉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出去。”
“偏不。”林小雨直起身,将手里那个亮晶晶的东西——一颗包裹着彩色糖纸的薄荷糖——在林默眼前晃了晃,“看,好东西。比你那些臭烘烘的精油管用多了。”她动作极快地剥开糖纸,趁苏婉来不及阻止,一把将糖塞进了林默微张的嘴里。
强烈的薄荷清凉瞬间在口腔炸开,带着一股直冲脑门的刺激感。这感觉如此突兀、猛烈,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意识。林默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
“林小雨!”苏婉终于动了怒,一把抓住林小雨的手腕。
“急什么?”林小雨甩开她,得意地笑着,“你看,有反应了吧?比你的精油灵多了!”
林默的确有了“反应”。那薄荷的辛辣凉意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濒临麻木的感官外壳。味觉、嗅觉仿佛瞬间被激活,但这种激活是失控的、混乱的。大脑在极度疲惫和突然的强刺激下,发出了过载的警报。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苏婉和林小雨的脸变得模糊扭曲,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他要“死机”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断线的边缘,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老园丁周伯正佝偻着背,在花园一角修剪冬青。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一剪,又一剪,带着一种与屋内疯狂世界完全隔绝的宁静。空气中,似乎隐约飘来一丝被翻动的新鲜泥土的气息,混着草木的清香。
这景象,这气味,像一块偶然出现的礁石,在意识的洪流中提供了一个短暂的、微弱的着力点。那向下沉沦的趋势,极其艰难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停滞了一刹那。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刹那,让他没有立刻彻底坠入黑暗。他感觉到嘴里的薄荷糖在慢慢融化,清凉感变得柔和了一些。他听到林小雨和苏婉的争吵声变得遥远,像是隔着一层水幕。
“……你非要毁了他才甘心?”
“毁了他?我在救他!你看不见他快被你弄死了吗?”
“你的方式就是野蛮的刺激!”
“比你的慢性谋杀强!”
争吵声中,林默的手指在束缚带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这不是有意识的动作,而是神经系统在极限状态下的一次微弱的自我调节尝试。他尝到了薄荷的甜,闻到了隐约的土腥气,看到了窗外稳定重复的修剪动作。这些杂乱无章的信息碎片,竟奇异地构成了一张粗糙的网,在他彻底坠落前,极其短暂地托住了他。
这短暂的“托举”,可能只持续了常人一次深呼吸的时间,但对他而言,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他第一次没有在恐惧的顶点立刻崩溃,而是在崩溃的边缘多停留了那么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时间。
苏婉最先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她停止了与林小雨的争执,锐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默脸上。她看到他瞳孔的焦距虽然涣散,但并未完全空洞;呼吸虽然急促,但还保持着一定的节律。这不是她预期的彻底“死机”,而是一种……僵持状态。
她立刻采取了行动。不再理会林小雨,她拿起一旁准备好的镇静喷雾,对着林默的口鼻轻轻喷了一下。一股温和的薰衣草和洋甘菊气味弥漫开来,试图覆盖掉薄荷的刺激和外界的气息。“好了,结束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带着一种将脱缰野马重新拉回掌控的意味。
林小雨看着苏默在喷雾作用下逐渐松弛下来的身体,撇了撇嘴,似乎觉得无趣了。“没劲。”她哼了一声,转身踢踢踏踏地走了。
薄荷糖在舌尖最终融化殆尽,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窗外的周伯也修剪完了那一小块冬青,提着工具慢悠悠地走开了。泥土的气息消散,书房里重新被苏婉的精油和熏香统治。
林默被解开了束缚,像耗尽所有力气的偶人,瘫软在椅子里。意识重新变得模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这次他没有彻底“死机”,但那种在崩溃边缘挣扎的消耗,或许比彻底崩溃更加巨大。
苏婉站在他面前,阴影笼罩着他。她伸出手,指尖拂过他汗湿的额头,动作轻柔,却带着评估的意味。她看到了他今天的“不同”,那种在极限状态下的短暂“坚持”。这偏离了她的预期和控制。
“下次,”她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宣告新的规则,“需要调整镇静剂的剂量了。”
林默闭着眼,无法回应。但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薄荷的幻觉,鼻腔里还萦绕着那一缕短暂的、属于屋外世界的泥土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