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地窖那声闷响,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未扩散,却已让某些嗅觉敏锐的人感到了水下的暗流。
翌日朝会,气氛便显得有些微妙。李积已奉旨奔赴陇右,朝议焦点自然落在粮草调度、后方策应等事宜上。李恪依旧秉持低调原则,只在被问及榷场细则时,才言简意赅地补充几句,其余时间保持沉默。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朝会临近尾声,诸事议定,众臣以为将散之时,魏王李泰却再次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
“父皇,儿臣有本奏。”
李世民目光扫来:“讲。”
“启奏父皇,”李泰胖脸上满是忧国忧民之色,“前日兵部为组建‘游弈军’,遴选陇右及关中精锐骑兵,然我大唐府兵,分驻各地,各有职司,骤然抽调过多精锐,恐会影响各地防务,尤其是关中重地,宿卫空虚,非社稷之福啊。”
他此言一出,一些本就对抽调精锐心存疑虑的保守派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李恪心中冷笑,李泰这是避实就虚,不敢直接否定“游弈军”的战略价值,便从执行层面来找茬。
兵部尚书侯君集眉头一皱,出列反驳:“魏王殿下多虑了!‘游弈军’所需不过三千精锐,分散抽调,于各地防务影响微乎其微。且此军专为应对吐谷浑游骑,乃以机动对机动,若不成军,难道坐视边境遭其荼毒吗?”
李泰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侯尚书所言甚是,组建‘游弈军’确有必要。然,儿臣所虑者,并非数量,而是……权责与后勤。”
他转向李世民,侃侃而谈:“‘游弈军’机动灵活,行踪不定,其统兵将领权柄甚重,若遇战机,可否临机专断?其粮草补给,又当如何保障?若与其他边军协调不力,或后勤补给不畅,则精锐之师,亦可能陷于险地。此皆需明确章程,方可令行禁止,发挥其效。否则,恐画虎不成反类犬,空耗钱粮兵力。”
这番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完全是从“完善细节”的角度出发,让人难以指责。却字字句句都点在“游弈军”可能存在的软肋上,更隐隐指向了提出此策的李恪——你的策略好是好,但具体执行起来,问题多多,若是出了问题,该当如何?
一时间,不少官员都露出深思之色,连侯君集也一时语塞,因为李泰提出的确实是实际可能遇到的难题。
李恪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李泰此举,看似讨论军务,实则是冲着他来的。若他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回应,不仅“游弈军”的推进可能受阻,他刚刚建立的些许威信也会大打折扣。
他稳步出列,先对李世民和李泰分别一礼,然后才开口,声音清朗:“父皇,四弟所虑,老成持重,确是为国思量,儿臣感佩。”
先肯定对方,堵住其借题发挥的嘴。
“然,”他话锋一转,“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兵马未动,章程先立’。四弟所言诸难,并非无解,更非否定‘游弈军’之理由,恰恰是提醒我等,需在成军之前,便将诸事理顺。”
他目光扫过群臣,条分缕析:“关于统兵将领权责,儿臣以为,当授予其临机决断之权,但范围需明确界定——仅限于遭遇吐谷浑游骑,或发现必救之战机时。同时,需建立与陇右道行军大总管(李积)的快速通传渠道,重大行动,仍需禀报。此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与‘居中调度’之平衡。”
“至于后勤补给,”李恪继续道,“‘游弈军’轻装简从,不需携带大量辎重。可在边境选定几处隐秘补给点,预先储备少量干粮、箭矢、马料,由‘游弈军’自行择机补充。同时,亦可效仿汉时故智,允许其在极端情况下,‘因粮于敌’,夺取吐谷浑部落的牛羊马匹以自给!”
“因粮于敌”四字一出,侯君集等武将眼睛一亮!这才是对付游牧民族该有的气魄!
“而与边军协调之事,”李恪最后道,“此乃李积大将军职责所在,以英公之能,统筹调度,必无阻碍。我等在朝堂,当给予前方将帅充分信任,而非以诸多条框束缚其手脚。”
他一番话,不仅逐一化解了李泰提出的难题,更展现了对前线将领的信任和对机动作战的深刻理解,格局立判高下。
李泰脸色微变,他没想到李恪反应如此迅速,应对如此得体。他强笑道:“三哥思虑周全,弟弟佩服。只是……理论虽如此,实际执行,千头万绪,仍需小心谨慎才是。尤其是这‘因粮于敌’,若尺度把握不当,恐有伤天和,亦可能激起吐谷浑更大反抗……”
他还在试图找茬。
“四弟!”李恪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泰,“慕容孝隽破我廓州,屠我军民之时,可曾讲过‘天和’?如今边境百姓日夜惶恐,翘首以盼王师靖边!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事事循规蹈矩,畏首畏尾,何以震慑群丑,何以告慰廓州死难军民之灵?!”
他语气激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正气,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家国仇恨、军民期盼的高度!
这番掷地有声的反问,让李泰顿时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白。朝堂之上,也无人再敢轻易质疑。
龙椅上,李世民看着下方两个儿子的交锋,目光深邃。他缓缓开口,一锤定音:
“好了。魏王所虑,不无道理,兵部、户部需会同陇右道,尽快拟定‘游弈军’详尽章程,务求权责清晰,补给稳妥。吴王所言,更是老成谋国之言,‘因粮于敌’,正合兵法之要!对付豺狼,便需有猎豹之迅捷与狠准!此事,便依吴王与兵部所议去办,不得再有拖延!”
“臣等遵旨!”侯君集等人轰然应诺。
李泰只得悻悻退回班列,低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
李恪也退回原位,面色平静,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李泰的反击虽然被化解,但这更说明,自己已经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他微微抬眼,望向殿外广阔的天地。
慕容孝隽……李积大将军,但愿你旗开得胜。
而我,也需要加快脚步了。地窖里的那点火花,还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大、更响的惊雷,来应对这朝堂上,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多、更猛烈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