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庭州城外的战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赭红色。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味,在晚风中弥漫。唐军士兵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敛同袍的遗体,补刀未死的敌人,收缴散落的兵器。胜利的喜悦被这惨烈的代价冲淡,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沉重。
李恪没有留在城外接受欢呼,他将追击残敌和清理战场的任务交给苏定方与王德,自己则带着一队亲卫,径直回到了都督府。
府衙内同样一片狼藉,不少门窗破损,墙壁上留有箭矢的痕迹,显然也经历了战斗。留守的文吏和仆役见到李恪归来,无不激动落泪,纷纷上前拜见。
“周钧呢?格物司情况如何?”李恪最关心的是这个。
一名脸上带着烟灰的佐官连忙回禀:“王爷,周大人无恙!格物司在城防战中出力巨大,尤其是最后那几架‘霹雳炮’,立下大功!只是……作坊在吐蕃投石车的反击中损毁了一部分,工匠亦有伤亡。”
李恪心中一紧:“带本王去格物司。”
格物司分院位于城内相对安全的后方,但此时也显得颇为凌乱。院墙有多处破损,一座工棚被巨石砸塌,工匠们正在周钧的指挥下清理废墟,抢救设备和图纸。空气中除了硝烟味,还弥漫着一股金属和化学品混合的奇特气味。
周钧见到李恪,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来。他比之前更加消瘦,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与坚定。
“王爷!您回来了!属下……属下幸不辱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恪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忙碌而疲惫的工匠们,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你们都是功臣!庭州能守住,格物司当居首功!”
他环视着被损毁的工坊,沉声道:“损失如何?人员伤亡情况?”
周钧神色一黯:“工匠阵亡七人,伤十五人。部分精密工具和正在试验的新器械被毁,最可惜的是……我们积累的一些实验数据和几份改进中的‘惊雷铳’图纸,没能全部抢救出来,可能落入了吐蕃人手中……”
李恪眉头微蹙,图纸流失是个隐患,但此刻也顾不上了。“人没事就好!工具可以再造,数据可以重新积累!立刻统计损失,优先修复与城防、军备相关的设施和工具。阵亡工匠,双倍抚恤,其子女由王府供养至成年!”
“是!王爷!”周钧和其他听到命令的工匠无不感激动容。
“另外,”李恪压低声音,“‘霹雳炮’暴露了,吐蕃人下次必有防备。我们必须有新的东西。之前提到的那种,射程更远、威力更大,或许能改变攻城守城规则的火器,研制进度如何?”
周钧眼中精光一闪,也低声道:“王爷,根据您留下的构想和部分原理图,属下与几位老师傅已有初步眉目,暂命名为‘火龙出水’。只是其中几个关键之处,尤其是密封和发射药的控制,尚未完全解决,风险极大。”
“加快进度,但要确保安全。”李恪叮嘱道,“需要什么,直接跟王德说,优先供应。”
离开格物司,李恪又去探望了受伤的赵崇玼等将领,巡视了城防修复情况,直到深夜才回到都督府书房。
王德早已在此等候,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松弛。
“王爷,初步清点完毕。此战,毙伤吐蕃估计超过三万,俘获数千,缴获军械、粮草无算。我军……阵亡四千七百余人,伤者逾万,庭州守军,折损近半。‘震天雷’库存几乎耗尽,箭矢、滚木等常规守城物资也所剩无几。”
听到这个数字,李恪沉默良久。虽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代价同样惨重。这些都是跟随他浴血奋战的忠诚将士。
“厚葬所有阵亡将士,立碑纪念。抚恤之事,你亲自督办,务必落实到每一个家庭,绝不能让将士们流血又流泪。”
“是,王爷!”
“吐蕃残部动向如何?”
“松赞干布收拢了约四五万败军,已退至三百里外的野马滩一带扎营,并未继续远遁。看情形,似乎心有不甘,还想卷土重来。”王德语气凝重。
李恪走到沙盘前,看着野马滩的位置,冷笑一声:“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他若敢再来,本王就让他把剩下的家底也留在这里!”话虽如此,他心中清楚,庭州经此一战,已是元气大伤,急需休整和补充。短期内,不宜再发动大规模进攻。
“援军情况?”
“凉州、沙州方向后续步卒正在赶来,约有一万余人,三日后可抵达。粮草也在调配途中。”
李恪点了点头:“传令苏定方,加强斥候巡逻,严密监视吐蕃动向。全军轮换休整,修复城防,补充物资。另外,以本王名义,起草捷报和请功奏疏,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
“是!”
安排完诸多事宜,书房内只剩下李恪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州城的夜色。一些破损的房屋还在冒着缕缕青烟,但更多的窗户里透出了久违的、微弱的灯火。这座城市,终究是守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长安,想起了那道以“孝”为名将他召回的命令,想起了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想起了东宫那张因恐惧和怨恨而扭曲的脸,也想起了……那抹水碧色的身影和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眸。
崔芷柔……不知道她在长安,是否安好?她那句“珍重”的提醒,如今想来,更是意味深长。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敲门而入,呈上一封密信:“王爷,长安来的,加急密件。”
李恪心中一凛,迅速拆开。信是王德留在长安的副手所写,内容让他刚刚松弛下来的心神再次绷紧!
侯君集在天牢中“畏罪自尽”!死前留下血书,喊冤不止,声称所有罪行皆是受吴王李恪胁迫构陷!
同时,太子李承乾因“受奸人蒙蔽”、“驭下不严”、“行为失检”被下旨严厉申饬,闭门思过,但太子之位……暂时未动。
而朝中,开始出现一些流言,暗指吴王在安西“尾大不掉”,“挟寇自重”,甚至将此次吐蕃大举入侵,归咎于他此前对吐蕃的“过度刺激”!
“呵……”李恪将密信攥紧,指节发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果然如此。侯君集成了弃子,太子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所有的脏水,又开始试图泼到他的身上。
长安的那些人,终究是见不得他安稳,见不得他立功。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
庭州的烽火刚刚平息,长安的暗箭已然再临。
这帝国的狂澜,从未真正平息。而他这根砥柱,注定要在惊涛骇浪中,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坚定不屈的火焰。
无论前方是明枪还是暗箭,是沙场还是朝堂,他都将一一接下!
这笔,终究要落下去。这盘棋,还远未到终局。
他低头,开始奋笔疾书,不仅要向父皇陈述战况,更要为他自己,为安西浴血奋战的将士,争一个应有的公道!
夜色深沉,庭州都督府的书房内,烛火再次亮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