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观察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无言的沉重。
小女孩那句“我是小乞丐……求求你们,救救我,别赶我走……”
带着虚弱的哭腔,在空气中轻轻回荡,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人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云姨和阿诚一时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心善,见不得孩子受苦,可他们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是南家的佣人。
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这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甚至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云姨蹲下身,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对小女孩说:
“孩子,不是我们不想帮你,只是……我们也没办法一直照顾你。”
“送你去找警察叔叔,或者去福利院,那里有好多小朋友,也有人照顾你,好不好?”
她试图给她描绘一个看似安稳的出路。
小女孩却猛地摇头,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抓住云姨的衣角。
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恐惧地看着她。
“不去…不去…他们会打我…饿我。求求你,阿姨,别送我走……”
她哭得抽噎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虚弱而剧烈颤抖。
南安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眉头紧紧蹙起。
他看着那个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小女孩,又看看一脸为难的云姨和阿诚。
心里乱糟糟的。
不带她回去,她可能会死。
死……是什么感觉?
是不是就像他有时候觉得的那样,一片冰冷的黑暗。
再也没有欺凌,没有嘲笑,没有主卧里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也没有母亲冰冷厌恶的视线?
或许,死了也很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可是…看着她那样哭泣,那样害怕。
他又觉得,也许活着,稍微暖和一点地活着,会更好一点?
哪怕只是好一点点。
他自己做不到,但云姨和阿诚哥在,他们或许可以…?
但这个想法立刻被他否决了。
他知道云姨和阿诚哥也做不了决定。母亲如果知道了…
正当他内心激烈挣扎,云姨也无计可施时,小女孩的哭声小了一些。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三人。
她看到这个很温柔的阿姨看向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穿着很好看的衣服、脸色很白的小男孩。
用商量的语气说:“少爷,我们…我们管不了她的。这……”
“少爷?”
小女孩捕捉到了这个称呼。
她虽然小,但是从小的经历却让她比同龄孩子更早懂得察言观色。
她模糊地知道,“少爷”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是能说话算话的人。
那个阿姨好像要听这个“少爷”的话。
求阿姨好像没有用,阿姨做不了主。
那……要求这个少爷!
这个念头像微弱的光在她小小的脑袋里闪过。
她立刻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个看起来同样瘦弱苍白的男孩身上。
几乎是滚下病床,踉跄着扑到南安辰面前。
手上的针头被扯动,疼得她小脸一皱,但她顾不上这些。
她伸出那双满是污垢和细小伤口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抓住了南安辰那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左手。
南安辰浑身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把手抽回来。
他的左手,是他的禁忌,是他耻辱和痛苦的象征。
她仰着小脸,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声音因为哭泣断断续续:
“少…少爷…求求你…”
“我…我吃得很少的…真的,一点点馒头就可以…”
“我…我很乖,不会吵…可以帮你做事…”
她急切地想着自己能干什么,结果手用力间摸到了皮质手套下小指部分居然是空的。
她顿时睁大了眼睛,南安辰此刻气的脸色阴骘,眼眶涨红。
“别碰我!”猛地甩开了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被吓了一跳,砰的跪倒地上“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云姨赶紧过来拉起她安慰:“没事的孩子,别哭了。少爷不喜欢别人碰他,别怕。”
她不敢再哭,害怕又惹他生气。
抽泣着说:“少爷…我以后做你的跟班…保护你…好不好?”
“求求你…别扔下我…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轰——
这句话,精准地劈中了南安辰内心最深处、从不对人言说的孤寂和防御。
她知道了他的不同,但没有疑问、嘲笑,而是笨拙的试图靠近他,寻求庇护。
“保护你。”
从一个自身难保的孩子嘴里说出来,带着天真,瞬间瓦解了南安辰所有的犹豫和权衡。
他看着她的小手,那么脏,那么小。
和他一样,都是没人爱的孩子,独自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瑟瑟发抖。
或许他更幸运一些。
他想留下这点微光,哪怕这微光本身也摇摇欲坠。
他想证明,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冷漠的世界里,并非所有的相遇最终都指向伤害和抛弃。
或许,他只是太孤独了。
孤独到渴望一个不会用异样眼光看他的“同类”,哪怕这个“同类”只是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他能预想到后果。
母亲的震怒,或许还有更严厉的惩罚。
他抬起头,看向担忧的云姨,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决断:“好。”
看着另一只手滴着血、泪眼婆娑的小女孩,重复了一遍:
“跟我回去。”
小女孩终于,开心的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云姨惊呼:“少爷!这不行!夫人那边……”
“云姨,我知道。”南安辰打断她:“先带她回去再说。”
阿诚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少爷,只是叹了口气。
小女孩不停地重复:“谢谢少爷!谢谢少爷!我会很乖!很乖的!”
一个小时后,小女孩重新打上的点滴终于打完,医生又开了一些外敷和内服的药。
云姨去结清了所有费用,一行四人沉默地离开了医院。
回南家大宅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更加沉闷。
云姨忧心忡忡,几次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向后座。
南安辰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绷得有些紧。
那个刚被捡到的小女孩则小心翼翼地缩在座位另一角,身上裹着云姨的外套。
一双大眼睛不安又好奇地打量着车内豪华的装饰,偶尔偷偷瞟一眼身边救了她、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少爷。
她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当黑色的轿车驶入南家大宅那气派非凡的铁门时,小女孩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小嘴微微张开,发出了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惊叹。
“好……好大的房子……”
她扒着车窗,看着外面精心修剪的花园、前面那栋如同城堡般华丽的主楼,眼睛亮晶晶的。
这是她只在电视上才看到过的景象。
车子没有开往主楼,而是绕到了后方,在一栋明显朴素很多的两层小楼前停下。
“到了,少爷。”阿诚停稳车,低声说道。
云姨立刻率先下车,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然后快速打开后车门,几乎是半抱着将小女孩搀扶下来,压低声音:“快,跟我进来。”
小女孩被云姨急促的动作弄得有些紧张,踉跄着跟着她,快步走进那栋小楼。
南安辰沉默地跟在后面。
小楼里比外面温暖多了,但设施简单。
走廊里偶尔有穿着佣人制服的人走过,看到云姨带着一个陌生肮脏的小女孩和少爷一起回来,都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云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硬着头皮,尽量自然地点头示意。
然后加快脚步,将小女孩直接带进了自己一楼的房间。
“快,进来,暂时待在这里,千万别出声,也别出去,知道吗?”云姨关上门,紧张地叮嘱小女孩。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头,拘谨地站在房间中央,不敢乱动。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布置简单却整洁干净,和她以前的家有点像。
安置好小女孩,云姨才松了口气,又想起南安辰肯定饿坏了。
她连忙走出房间,看到南安辰还安静地站在走廊里等着。
“少爷,饿坏了吧?我去简单弄点吃的,你先去餐厅等着。”云姨心疼地说。
南安辰点了点头,走向一楼那个简易的小餐厅。
云姨手脚麻利地很快做好了四碗简单的葱花鸡蛋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她先给南安辰端了一碗,又让阿诚进来一起吃。
“那个孩子……”云姨看向自己的房间。
“我给她端进去吃。”云姨叹了口气,另拿了一个小碗,盛了满满一碗面,还特意多卧了一个荷包蛋,端进了房间。
房间里,小女孩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来,孩子,饿了吧,快趁热吃。”云姨把面碗放在小桌上,招呼她。
小女孩看到那碗冒着热气和诱人香气的面条,眼睛都直了。
咽了咽口水,她慢慢地走过去,又看了看云姨,得到云姨肯定的眼神后,再也忍不住。
抓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唏哩呼噜。
云姨看着她这副吃相,鼻子一酸。
这孩子,到底是饿了多久,受了多少苦啊。
等她吃完,云姨收了碗筷,又帮她擦了脸和手,嘱咐她乖乖在床上休息,这才忧心忡忡地关上门出来。
餐厅里,南安辰也已经吃完了面,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阿诚吃完出去检查车子了。
云姨拿着空碗筷走进来,看着小少爷那过分平静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开口。
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少爷,人……我们带回来了,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其他人已经看见了,根本瞒不住,夫人迟早会知道的!到时候……”
这里本来就是南家所有佣人的住宿区,肯定都是夫人的眼线。
她简直不敢想象莫夫人知道后的反应。
那绝对会是一场风暴,而首当其冲的,肯定是本就处境艰难的南安辰。
南安辰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淡然。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切。
“我知道的,云姨。别担心。”
思考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说:“等会儿…我去找她,说清楚。”
“什么?!”云姨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碗。
“少爷,不行!绝对不行!夫人她……”她怎么能让少爷独自去面对夫人的怒火?
“如果从别人嘴里知道,她只会更生气。”
南安辰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他太了解他的母亲了。
隐瞒和欺骗,只会让惩罚变得更加残酷。
“可是……可是……”云姨急得团团转。
“要不……要不明天,我悄悄把她送到福利院去吧?我们给她多留点钱和吃的,好不好?少爷,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啊!”
这是最理智、最稳妥的做法。
南安辰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云姨焦急万分的脸,知道她完全是为了自己好。
但是,眼前闪过小女孩抓住他手套时那绝望又希冀的眼神,闪过她说“我保护你”时那孩子气的正义感。
他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
声音依旧很轻,却充满执拗。
“让她留下吧。”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在那双同样受过伤害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或许是因为他阴暗冰冷的世界里,实在是太孤独了。
又或许,这只是一个小孩子最纯粹的那点善心,在疯狂地对抗着整个世界施加于他的冷漠。
他只知道,他想留下她。
哪怕代价沉重。
这是他六岁之前,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想要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