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萍那惊天动地的哭嚎持续了许久,直到嗓子嘶哑,力气耗尽,才渐渐转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破旧的小屋里弥漫着绝望和难堪的沉默。
李丽扶着炕沿慢慢站起来,倒了碗凉水递给顾萍,声音干涩:“娘,别哭了,哭也没用。”
顾萍接过碗,手还在抖,浑浊的眼泪滴进碗里。她抬起头,看着女儿憔悴不堪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哑着嗓子问:“那……那现在咋办?就这么算了?!”
“算了?”李丽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怎么可能算了!他于磊把我害成这样,偷走我的孩子,我跟他没完!”
“对!不能算了!”顾萍也来了点精神,咬牙切齿,“得告他!让他吃枪子儿!”
母女俩同仇敌忾,目标一致——绝不能放过于磊。
“可是……怎么告?”李丽颓然坐下,“咱们在这省城,人生地不熟,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顾萍猛地想起什么,像是抓住了一线希望:“回红星公社!咱们回公社报警!他在咱公社当过小学老师,公社有他的档案,有他爹娘的信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让公安去省城抓他!”
这个提议让李丽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更大的窘迫和难堪涌了上来。
回红星公社?
这个念头让母女俩同时沉默了。
她们几乎能想象到那场景:当初她们是多么风光、多么趾高气昂地离开,尤其是顾萍,几乎把“我女儿是省城太太”刻在了脑门上,通告了全公社。
如今,却要这样灰头土脸、一无所有、甚至是被骗失子地回去?还要去报警,把自己被骗身、骗心、连孩子都被偷走的蠢事公之于众?
那将会面临怎样的目光?嘲笑、怜悯、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不能回去……”李丽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带着恐惧,“回去……脸往哪儿搁?我都没法出门了!”
顾萍也蔫了,她比李丽更好面子。一想到要面对东院赵娟、顾超那可能带着同情的眼神,想到袁满意那张幸灾乐祸的嘴脸,想到公社里那些长舌妇背后的议论,她就觉得比杀了她还难受。
“可是……可是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啊!”顾萍捶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低吼,“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个杀千刀的逍遥法外?看着我那大外孙认贼作父?!”
“我也不甘心!”李丽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挣扎和痛苦,“我一闭眼就想起孩子被他抱走的样子!想起他骗我的那些话!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
母女俩再次陷入沉默。一边是刻骨的仇恨和无法咽下的恶气,一边是沉重的脸面和无法承受的舆论压力。她们被困在了这狭小的出租屋里,也困在了自己的虚荣和耻辱心里。
回去报警,意味着将最后的遮羞布扯下,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不回去,这口恶气堵在心里,孩子下落不明,仇人逍遥法外,她们可能一辈子都活在阴影和悔恨里。
“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李丽弱弱地说,但她也知道,在陌生的省城,她们两个无钱无势的女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等等看吧……”顾萍颓然地靠在炕沿上,眼神空洞,“也许……也许于磊良心发现,会把孩子送回来呢?” 这分明是自欺欺人,但此刻,这渺茫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竟成了她们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在省城这间冰冷破败的出租屋里,母女俩相对无言地度过了李丽产后的最后半个月。顾萍强打着精神,用那三百块钱精打细算,维持着两人的生计,伺候李丽坐完了这个无比艰难和屈辱的月子。
这半个月,是李丽人生中最漫长、也最清醒的时光。身体的疼痛渐渐缓解,但心里的伤口却在日夜煎熬中反复溃烂。
她看着母亲日渐佝偻的背影,听着她在夜深人静时的偷偷啜泣,再摸摸自己空荡荡、松弛的腹部,那些虚幻的骄傲和可笑的虚荣,像阳光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殆尽。
出月子那天,李丽挣扎着下地,走到那扇唯一的、糊着破报纸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省城灰蒙蒙的天空和狭窄脏乱的巷子。这里没有她梦想中的繁华和体面,只有彻骨的寒冷和无尽的迷茫。
她转过身,看着正在角落里默默收拾碗筷的顾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娘,我们回家吧。”
顾萍收拾东西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和抗拒:“回家?回红星公社?丽丽,你……你想清楚了?咱们就这么回去,那脸……”
“脸面?”李丽打断她,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娘,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还想着脸面?”
她往前走了一步,眼神直直地看着顾萍,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顾萍心上:
“脸面能有活着重要吗?您看看咱们现在,像什么?住在这狗窝一样的房子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于磊找不着,孩子也没踪影!再在这里耗下去,我们俩可能真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儿了!到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那才叫真没脸!”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回红星公社,至少……至少有口热乎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舅舅和哥哥们总不会真看着我们饿死。丢人就丢人吧,骂就骂吧,我认了!总比客死他乡,连个坟头都没有强!”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顾萍心中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挣扎。她看着女儿那苍白却异常清醒的脸,知道她说的是对的。继续留在这个举目无亲的省城,她们只有死路一条。所有的虚荣和面子,在残酷的生存面前,不堪一击。
顾萍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她颓然地点了点头,老泪纵横:“……回,回家。娘……娘听你的。”
做出这个决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亲手撕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母女俩抱头痛哭,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委屈和愤怒,更多的是认命般的绝望和一丝求得生路的决绝。
她们开始默默地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行囊。李丽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噩梦与屈辱的小屋,毅然决然地转身,和顾萍互相搀扶着,走出了这条肮脏的小巷,走向了返回红星公社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