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
这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决断的气息。
墨徊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画布前,而是坐在书桌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素描本,手中握着的却不是画笔,而是一支普通的签字笔。
他目光专注,正在本子上快速地勾勒着路线草图。
江南水乡→四川九寨沟→辽宁红枫林→长白山。
线条简洁,地名旁标注着简单的交通方式和预计时间。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利落和高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要将计划瞬间落实。
白厄安静地待在他的肩膀上,用小圆手扒着他的衣领,好奇地看着那迅速成型的旅行计划。
他能感觉到墨徊今天的气场有些不同。
少了些平日里的温吞和随意,多了一份难得的、目标明确的紧迫感。
“小墨,”白厄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疑惑和隐隐的期待,“我们这是……要出去旅行吗?”
墨徊的笔尖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用笔利落的在“江南水乡”旁边标注上了“船”、“雨具”、“薄外套”等等。
“怎么突然……”
白厄的话没问完,但意思很明显。
墨徊并不是一个热衷于外出的人,更别说如此突然地规划一场跨度如此之大的长途旅行。
墨徊终于停下了笔。他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立刻看向白厄,而是越过了他的肩膀,望向窗外明媚却仿佛留不住的阳光。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转过头,深棕色的眼睛对上了肩上白厄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但白厄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力掩饰的、如同水底暗流般的不舍和……某种程度的了然。
“嗯,突然想出去走走。”
墨徊的语气尽量放得轻松,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摸了摸白厄的小脑袋,“你不是说,变成娃娃是对喜欢美食的人的折磨吗?”
“虽然很多好吃的你尝不到,但好看的风景,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看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充满了体贴。
但白厄知道,这绝不是全部原因。
墨徊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变得更为认真。
他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白厄的耳中。
“而且……白厄,你以后回去要承担的责任,一定很重吧?”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白厄的心湖,荡开层层涟漪。
回去?责任?墨徊他……?
没等白厄回应,墨徊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未来:“我能感觉到……你不属于这里。”
“你迟早要回到你的世界,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那里可能有很多人需要你,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完成。”
白厄有白厄的生活。
他先是白厄。
其次才是墨徊的朋友。
他的语气里没有伤感,只有一种平静的接受和理解。
“所以,”墨徊的声音重新变得轻快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在还没有回去之前,在我们还能像这样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平安的,快乐的,尽量多地去享受,去留下一些……很好的回忆吧。”
他说完,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又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宣告,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了一些,只是眼底那抹极淡的离愁,终究难以完全化开。
白厄彻底愣住了,坐在墨徊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原来……他都知道。
或者说,他感觉到了。
感觉到这场相遇的短暂和不易,感觉到离别终将到来。
所以他不再犹豫,不再拖延,用一种近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规划起了这场盛宴般的告别。
他不是沉溺于悲伤,而是选择用尽全力,在有限的时光里,塞进尽可能多的色彩和快乐。
这份通透,这份坦然,这份在注定结局面前依旧选择热烈绽放的勇气,让白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澎湃的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他的小白毛脑袋,缝线的笑容努力扬到最大,用最明亮、最肯定的声音回应。
“好!我们一起去看!去看江南的烟雨,去看九寨沟的水,去看红得像火一样的枫叶,去爬雪山,去堆雪人!”
他甚至努力挥舞了一下小圆手,“如果能看到极光就更好了!”
他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没有说“也许不会那么快”,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悲伤。
他选择了和墨徊一样的态度——接纳结局,然后无比珍惜且投入地过好当下的每一刻。
墨徊看着他那副元气满满、全力配合的样子,眼底最后那一丝阴霾也终于散去,化为了纯粹的笑意和期待。
“嗯!”他重重地点头,“那我马上订票和酒店!我们轻装上阵!”
他说到做到。
接下来的时间,墨徊展现出了白厄从未见过的行动力。
他快速地在线订好了所有交通票和酒店,筛选的都是评价好、环境佳的地方。
收拾行李更是利落,几件舒适的换洗衣物,必备的洗漱用品,他的速写本和铅笔——他说要把风景和白厄都画下来,一个小小的急救包。
还有……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星屑的玻璃瓶和那块永不融化的冰块和几块龙鳞也用软布包好,放进了背包的夹层。
“带一点家里的有趣东西在路上。”他对着白厄狡黠地眨了眨眼。
最后,他找出一个柔软透气的小腰包,仔细调整好带子,然后将白厄小心地放了进去。
腰包的位置正好在他的胸前,既安全,又能让白厄拥有绝佳的观赏视野。
“这是你的专属座位。”
墨徊拍了拍小腰包,笑着说。
“出发!”白厄在腰包里兴奋地晃了晃身体。
第一站,江南水乡。
正如墨徊所规划的那样,他们到达时,正值梅雨时节。
空气湿润而清新,天空是朦胧的灰白色,细密的雨丝如烟如雾,将整个水乡笼罩在一片诗意的朦胧之中。
他们雇了一叶乌篷船,船夫在后面慢慢地摇着橹。
墨徊坐在船头,没有打伞,微微细雨沾湿了他的头发和睫毛,他却毫不在意。
白厄从他胸前的腰包里探出半个身子,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汽和莲叶清香的空气。
小船悠悠荡荡地穿行在蜿蜒的河道里,两岸是白墙黛瓦的古朴建筑,石阶没入水中,偶尔有穿着蓑衣的当地人撑着船经过。
河面上大片大片的莲叶挨挨挤挤,翠绿欲滴,其间点缀着或粉或白的荷花,在烟雨中更显娇嫩欲滴。
远处古老的石拱桥像一道虹,连接着两岸,桥洞下偶尔有其他小船穿过。
“接天莲叶无穷碧……”墨徊轻声念了一句,眼神有些迷醉于这片水墨画般的景致中。
他拿出速写本,快速地勾勒着眼前的景色,笔尖沙沙作响。
白厄安静地看着,没有说话,生怕打破这片宁静。
他用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努力记录下每一帧画面:蒙蒙细雨、悠悠小船、无边的莲叶、湿漉漉的白墙、墨徊被雨丝打湿的侧脸和专注作画的神情……
这一切,都和他熟悉的那个充斥着能量、战斗、使命的世界截然不同。
这里是如此的宁静、婉约、湿润,充满生活气息,却又美得如同梦境。
“喜欢吗?”墨徊画完一张速写,低头问腰包里的白厄。
“喜欢。”白厄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叹,“这里……好像时间都变慢了。”
雨水汇聚成珠,从他白色的羊毛毡头发上滚落。
墨徊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替他拂去水珠:“嗯,所以第一个带你来这里。觉得累了的时候,想想这里的画面,或许能安静下来。”
他在用他的方式,提前为终将回归战场的白厄,储备一份宁静的力量。
船靠岸后,雨也渐渐停了。墨徊带着白厄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找了家临河的小茶馆坐下。
他点了一杯清茶,又要了一小碟精致的荷花酥。
他将荷花酥掰下一小角,递到白厄面前:“虽然不能吃,但可以闻闻味道,看看样子。”
“很香,是甜的。”
白厄凑近那小巧精致的点心,深吸了一口气,清甜的香气和油酥的香味涌入。
“嗯!很香!”他满足地说。
墨徊就着清茶,慢慢吃着点心,看着窗外雨后天晴,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
“下一站,”墨徊看着远方,眼神明亮,“我们去九寨沟,看世界上最清澈的水。”
白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绚烂多彩的瑶池仙境。
江南的烟雨还残留在记忆的衣角,带着水汽的清新和莲叶的芬芳。
墨徊的行动力惊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带着白厄辗转踏上了前往下一站的旅程。
飞机穿越云层,列车掠过山川,窗外的景色如同快速翻动的画册,从湿润的绿意逐渐过渡到更为雄奇的地貌。
白厄待在墨徊胸前的小腰包里,透过拉链的缝隙和墨徊不时掀开的一角,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飞速移动的世界。
他不再是最初那个对一切感到震惊的娃娃,而是开始以一种沉浸式的体验,去感受墨徊为他精心安排的每一程。
“下一站,九寨沟。”
墨徊看着窗外逐渐变得高耸的山峦,轻声对胸前的白厄说,“那里的水,据说能洗净灵魂。”
抵达九寨沟时,天气晴好。
阳光明亮而透彻,天空是一种纯粹的蔚蓝。
当墨徊带着白厄真正站在那些海子——湖泊前时,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白厄还是被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色彩震撼得失去了声音。
这与他熟悉的翁法罗斯的任何景象都不同。
那不是能量汇聚的光辉,也不是建筑雕琢的华美,而是大自然最纯粹、最慷慨的馈赠。
湖水清澈得令人心悸,水底沉睡的千年古木、交错的钙化沉积物清晰可见。
阳光透过湖面,在水底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影。
而湖水的颜色,更是绚烂得像打翻了的墨徊的调色盘——孔雀蓝、翡翠绿、柠檬黄、橙红……
各种色彩交织融合,却又层次分明,随着光线和角度的变化而流转变幻,美得惊心动魄。
长海静谧深邃,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这番世界里。
五花海色彩最为斑斓,仿佛水下盛开着一片永不凋谢的绚烂花园。
墨徊没有过多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偶尔停下拍照,或是拿出速写本快速地记录下眼前极致的美丽。
他有时会俯下身,用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凉的、清澈无比的湖水,然后让指尖的水珠滴落在白厄的小脑袋上。
“凉吗?”他笑着问。
“凉!”白厄用力点头,感受着那清冽的触感,仿佛灵魂真的被这圣洁之水洗涤过一般,“但是好舒服……这里的水,好像有生命。”
他能感觉到一种平静而浩瀚的自然之力在缓缓流动。
“嗯,”墨徊眼神温柔地看着眼前变幻的色彩,“听说每个海子都有它的故事。”
“可惜我们时间不够,不能一一听完。”
他们在一处人少的观景台坐下休息。
墨徊拿出水喝了一口,又倒了一点点在瓶盖里,递给白厄“感受”味道。
“和翁法罗斯的水很像,”白厄看着瓶盖里清澈的水,忽然轻声说,“不是样子像,是那种……很干净,很重要的感觉。”
那是孕育生命、需要被守护的源泉所共有的特质。
墨徊安静地听着,然后笑了笑:“嗯,所以带你来看了。”
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告诉白厄,两个世界的美好,或许有着共通的内核。
离开九寨沟,他们再次启程,飞向北方。
季节仿佛在旅途中被加速更迭,南方的葱郁逐渐被北方的绚烂所取代。
当他们抵达辽宁的本溪、桓仁一带时,枫叶最红的时节。
不同于江南的婉约和九寨沟的圣洁,这里的美是热烈奔放、如火如荼的。
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燃烧般的红色。
不是单一的红,而是层次极其丰富的红色交响曲——深红、绯红、橘红、金黄、赭石……
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山岭都被点燃了,在秋高气爽的蓝天下,绽放着生命在最绚烂时刻的华彩。
风吹过,红叶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脱离枝头,如同飞舞的火焰精灵,盘旋着落下。
“哇……”白厄再次发出了惊叹。
这种极致的热烈和生命力,让他想起了与黑潮怪物战斗时,战场上燃烧的意志和守护的决心,只是这里没有硝烟,只有自然赋予的壮美。
墨徊带着他走在铺满落叶的山路上,脚下发出沙沙的脆响。
他捡起一片形状完美的、红得最正的五角枫叶,小心地擦干净,递到白厄面前。
“像不像一团小火苗?”他问。
白厄用圆手抱住那片比他身体还大的枫叶,重重点头:“像!很温暖的火苗。”
他甚至能想象出,如果这片叶子在哀丽秘榭,或许会被孩子们当成宝贝收藏。
墨徊也笑了,他抬头看着那漫山的红,轻声道:“妈妈说,枫叶红的时候,是最豁出去的时候,用尽全力漂亮一次,然后就很干脆地落下去,等着明年再来。”
他顿了顿,低头看向怀里的白厄,眼神明亮而温暖:“很像,对不对?”
像你,像很多不得不豁出去战斗,燃烧自己守护他人的人。
白厄抱紧了怀里的红叶,缝线的嘴角紧紧抿着,然后用力地“嗯”了一声。
墨徊总能以他最柔软的方式,触及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他们在枫林里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将漫山红叶染上更浓重的金红色调,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接下来的目标更加明确——长白山,雪山。
海拔不断升高,气温明显下降。墨徊提前准备好了厚厚的羽绒服、帽子和手套。
当他全副武装,带着白厄走出机场,呼吸到那冰冷而纯净的空气时,白厄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好……好冷!”但他更多的是兴奋。
眼前是连绵起伏的雪白山峦,天空是一种被雪洗过的、极高远的蓝色,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纯净而肃穆。
墨徊带着他去了长白山天池。
虽然因为天气原因,未能亲眼看到天池全貌,但那种身处雪山之巅,俯瞰云海翻腾、群山俯首的壮阔感,已经足够震撼。
“好像……离天空特别近。”
白厄喃喃道,被眼前的景象夺去了心神。
更让白厄开心的是接下来的活动——滑雪和堆雪人!
墨徊显然是个新手,穿着滑雪板在初级道上笨拙地练习,摔了好几跤,沾了一身的雪,看起来有点狼狈,却笑得特别开心。
白厄被他放在滑雪服胸口一个更保暖的小袋子里,只露出脑袋,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速度感,看着墨徊笨拙却努力的样子,忍不住发出细小的、欢乐的惊呼。
“小墨!左边!左边有障碍!”
“哎呀!重心压低!”
虽然他的指导毫无实际作用,但墨徊还是听得哈哈大笑。
从雪道上下来,墨徊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找了一处干净的雪地,开始践行堆雪人的承诺。
他滚了两个大小不一的雪球,垒在一起,又找来小石子做眼睛,一根短短的枯树枝做鼻子,甚至还把自己的帽子和围巾摘下来给雪人戴上。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白厄从口袋里捧出来,放在了雪人那小小的、圆滚滚的头顶上。
“看!”墨徊指着那个戴着帽子围巾、头顶还坐着一个白色棉花娃娃的雪人,笑得像个孩子,“这是我们!雪人白厄和墨徊!”
白厄坐在雪人头顶,看着墨徊那冻得通红却灿烂无比的笑容,看着眼前这个滑稽又可爱的、以他们命名的雪人。
再看看周围这片银装素裹、仿佛童话般的世界,一种无比纯粹的、沸腾的快乐充满了他的全身。
他甚至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别离,只想将这一刻永远烙印在心里。
“像!”他大声回应,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脆,“特别像!”
夜幕降临,雪山脚下的夜晚格外寒冷,也格外清澈。
墨徊抱着白厄,坐在旅馆房间的窗边,望着窗外深邃的、缀满星辰的夜空。
“可惜……这个季节,这个纬度,看到极光的概率太小了。”
墨徊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他原本计划的终点,或许无法抵达了。
白厄却毫不在意。他蹭了蹭墨徊温暖的手指,声音里充满了满足:“没关系,小墨。”
“江南的雨,九寨沟的水,辽宁的枫叶,还有这里的雪……已经比极光还要好看,还要让我开心了。”
他抬起头,眼睛在星光下闪烁着微光,无比认真地说。
“这些回忆,足够我用很久很久了。”
墨徊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小小的、却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身影,温柔地笑了。
“嗯。”
他轻声应道,心里更隐秘的不安被藏起来。
他将白厄更紧地、更暖地护在手心。
小剧场:
白厄以为墨徊是坦然的。
但其实这是他在害怕。
下一个轮回的白厄还会记得他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如果白厄被来古士发现了异常呢。
又会怎么样呢。
所以对墨徊来说,现在的白厄就像他一个即将要死去的朋友一样——一个记忆里有墨徊的,会被重置的白厄。
也许呢。
也许记得呢。
他做着自己觉得好笑的无望功,期许那么一点点可能性。
担心则乱。
越乱越担心。
盗火行者:别慌。
阿哈缓缓敲出一个问号:崽子,在你心里你爸妈是死的吗?
白厄:?
白厄:谢邀,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