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建安八年深秋,肃杀的秋风卷过豫州大地,吹拂着汝南城头那面略显残破的“刘”字大旗。城下,连绵无际的营寨如钢铁丛林,将汝南围得水泄不通,那是袁绍的中军主力,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在秋日黯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然而,这份表面的肃静之下,是持续月余的攻防战所带来的凝重与疲惫。
汝南城,这座原本富庶的豫州州治,如今已成为中原战局最后的,也是最坚硬的一个节点。城内,刘备收拢了自颍川、谯郡败退下来的残部,汇合了自东线星夜驰援而来的关羽及其部众,总兵力约四万余人。虽连遭败绩,但核心犹在。关羽的沉稳,张飞的悍勇,以及最关键的是——军师徐庶的存在,如同给这支困守孤城的军队注入了不屈的灵魂。
徐元直,这位出身寒门却智计百出的谋士,以其对兵势地形的敏锐洞察和对人心的精准拿捏,将汝南变成了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他完善城防,组织巷战预备,更屡出奇谋,或遣死士夜袭袁绍粮道,焚毁数车辎重;或设疑兵佯动,诱使袁绍一部偏师入彀,虽未造成重大杀伤,却极大地迟滞了北军的进攻节奏,挫动着他们的锐气。刘备军如同陷入绝境的猛兽,凭借城池的利齿和徐庶的智慧,进行着最顽强的抵抗。
袁绍中军大帐内,气氛并不如外界想象那般轻松。巨大的豫州舆图悬挂中央,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袁绍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负手立于图前,眉头微蹙。他虽已平定中原大部,但刘备这颗钉子一日不拔除,便如鲠在喉,不仅拖延了他南下的脚步,更隐隐助长了天下观望者的气焰。尤其是最近来自襄阳的细作情报显示,荆州牧刘表病体沉疴,其子嗣与部属间暗流涌动,若不尽快解决豫州问题,荆州恐生大变,届时局面将更为复杂。
“主公,”谋士逢纪出列,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刘备已是强弩之末,困守孤城,只需再增兵猛攻,不计代价,旬日之内,必可克城!”他代表了军中一部分渴望速胜的将领的意见。
另一侧的沮授立刻反驳:“元图之言差矣。汝南城高池深,刘备军虽败,士气未堕,更有徐庶为之谋划。强攻之下,我军纵能获胜,亦必伤亡惨重,徒耗元气。岂不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届时,我军疲惫之师,如何应对荆州未定之局?又如何震慑江东虎视之孙策?”
田丰也颔首附和:“公与所言极是。我军当以大势压之,而非一味逞强。刘备如今外无援军,内乏粮秣(此为田丰判断,实则徐庶已竭力囤粮),久守必失。我等应深沟高垒,断其外援,耗其粮草,待其自乱,方可一击奏功。”
袁绍默然不语。沮授、田丰的战略稳妥,符合他一直以来“以本伤人”的理念,但逢纪所说的“荆州恐生大变”也并非虚言。时间,似乎站在他这边,又似乎站在刘备那拼死争取的每一刻里。他目光扫过帐下济济一堂的文武——贾诩垂眸似睡,程昱眼神锐利,许攸捻须沉思,张合、高览等将则跃跃欲试。这庞大的力量,竟被一座汝南城暂时挡住,这让他心中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知道,必须有一个更高层面的战略,来打破眼前的僵局,将中原的战火,彻底引向那片广袤的南方。
持续的争论在几日后的一次核心军议上达到了临界点。这一次,袁绍没有让众人自由发言,而是直接点名了那位平日里最为沉默,却往往能一语定乾坤的谋士。
“文和,”袁绍的声音在大帐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方之论,汝已尽闻。眼下之势,破局之道,在汝心中,可有一图?”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贾诩身上。这位被誉为“毒士”的谋臣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外界纷扰皆与他无关。他走到舆图前,枯瘦的手指先重点了点汝南,然后缓缓向南,越过地图上标示的淮水、汉水,最终重重地落在荆州的核心——襄阳之上。
“主公,”贾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汝南,癣疥之疾;荆州,方为心腹之患。刘备之所以能负隅顽抗,徐庶之智固是一端,然其内心深处所恃者,乃是荆州刘景升可能之援手,乃是南逃荆州之退路。若断其念想,毁其依托,则汝南孤城,不攻自乱,刘备,亦成瓮中之鳖。”
他顿了顿,继续道:“今刘表病重,荆州人心惶惶,蔡瑁、蒯越等辈,守成之犬耳,并无开拓之志。此正天赐良机,使我等可毕其功于一役。故,诩之策,不在急攻一城,而在……布局全盘。”
他手指在舆图上划出三条清晰的进军路线,一条自汝南向南,径指襄阳;一条自东南方向的谯郡、寿春,西向江夏;还有一条,则自北面的宛城,直下樊城。
“三路伐荆,棋局铺开。”贾诩吐出这八个字,帐内顿时一片寂静,唯有地图被手指划过的轻微声响。
袁绍眼中精光爆射,身体微微前倾:“详细道来!”
“诺。”贾诩躬身,随即详细阐述了他的战略构想:
“中路,乃主公亲率之王者之师。目标非即刻南下,而是以雷霆之势,彻底解决汝南之敌。待豫州全境平定,大军再携大胜之威,自鲁阳、叶县南下,直逼襄阳。此路,乃正兵,挟泰山压顶之势,震慑荆襄。”
“东路,可由征南将军荀公达统率。其所部已克谯郡,兵锋正盛。可令其不必西来会师,而是就地整合兵马,清扫豫州东南残余,巩固寿春等地。随后,以寿春为基,摆出西向江夏之进攻姿态。江夏乃荆州东大门,一旦有失,荆州东部洞开,且可威胁南郡侧翼。此路,为奇兵,牵制荆州大量兵力,使其不能全力北援。”
“北路,此路尤为关键。”贾诩的手指重点敲了敲宛城的位置,“宛城曹子孝,性情沉稳,深通兵法,更有张绣之西凉骁骑为辅,谋士董昭善于攻心。可敕令曹仁,不必等待中路消息,即刻整军备武,自南阳盆地南下,强攻襄阳北面门户——樊城!樊城与襄阳隔汉水相望,乃襄阳之锁钥。樊城告急,刘表若在,必惊惶失措;刘表若亡,则继任者更无力应对。此路,乃杀手锏,直刺荆州心脏,迫使荆州内部迅速做出抉择。”
他最后总结道:“三路大军,并非同时发动,但需同时布局。中路定豫州,东路示形施压,北路则率先猛攻。如此,荆州将面临三面受敌之绝境,内部主战主和之争必趋白热化。刘备退路已绝,外援无望,军心必溃。届时,我军可不战而下汝南,亦可迫降荆州。纵有负隅顽抗者,在我三路大军合围之下,亦如螳臂当车。”
此策一出,满帐皆惊。这不仅是一个军事计划,更是一个庞大的政治、心理攻势。它将战火从豫北一隅,瞬间蔓延至整个荆州北境,将压力直接施加于荆州统治核心。
程昱抚掌赞叹:“文和此策,高屋建瓴!将战场从一城一地,提升至天下格局。三路并进,荆州顾此失彼,其亡可待!”
许攸也捻须笑道:“妙极!尤其北路一出,刘景升怕是真要一命呜呼了。只是……东路公达处,虽为佯动牵制,但荆州若探知江东与我同盟,恐难深信我东路威胁。”
袁绍大手一挥,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子远所虑,正是此计精妙之处。正因孙伯符已受封吴侯,明面上与朝廷一体,我等更可借此大做文章!”他看向贾诩,“文和,东路之‘势’,或许不在刀兵,而在人心?”
贾诩微微颔首,接口道:“主公明鉴。可令荀征南广布密探,于荆州境内,尤其是江夏一带,散布流言。便说吴侯孙策,感念朝廷恩义,已应丞相之邀,欲与荀征南东西对进,共击江夏,擒杀黄祖,以报旧仇,并全其吴侯之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纵使刘表、黄祖半信半疑,也必不敢掉以轻心,江夏之兵,便不敢轻动北援。此乃借势而为,不费我一兵一卒,而收奇兵之效。”
袁绍闻言,放声大笑:“善!大善!便依此计!文和之策,深合吾心!此非仅为一战之谋,实乃定鼎南方之宏图!”他随即下达一连串命令:
“传令荀攸:加其都督徐、豫东南诸军事,整合所部,广布斥候,多派细作!其要务,非即刻攻城略地,而是将‘孙策欲联我军共击江夏’之消息,如瘟疫般散于荆州!务使江夏人心惶惶,黄祖疑神疑鬼,不敢他顾!所需钱帛,由朝廷及徐州府库支应!”
“敕令曹仁:擢升其为平南将军,即可整备宛城、穰城兵马,以张绣为先锋,董昭参赞军机,克日南下,兵围樊城!告之子孝,此路关系全局,许胜不许败!”
“致书吴侯孙策:为安其心,亦为助长流言,可再以朝廷名义,赏赐其平定山越、安定地方之功,并询问其是否需要朝廷敕令,助其‘协防’江夏,使其有口难辩,徒增荆州疑虑!”
最后,他看向汝南城方向,声音变得冰冷而坚定:“至于此地……诸君且看,待三路棋局铺开,这汝南孤城,还能坚守几时?刘备,徐庶,你们的挣扎,到头了!”
战略既定,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信使携带着盖有袁绍大将军印的军令,骑着快马,分别奔向东南的荀攸大营和北面的宛城。中军大营也开始进行相应的调整,虽然主力仍围困汝南,但各种南下所需的物资、舟船已经开始在后方集结预备。
军令传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徐州,下邳城外,荀攸军大营。
征南将军荀攸接过使者递来的军令,仔细阅毕,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与赞赏。他对于贾诩能提出如此宏大且精巧的战略并不意外,那位同僚的眼光,向来毒辣而深远。
他立刻升帐,召集麾下将领谋士——徐晃、于禁、李典、曹休、夏侯尚,以及陈宫、杨修、邓艾等人。
“诸位,”荀攸将袁绍的军令传示众人,“丞相宏图,三路伐荆。我东路之责,在于造势,以谋代兵,锁住江夏之军。”
帐中诸将闻言,初时有些疑惑,待荀攸解释了借孙策之势行离间威慑之实的核心意图后,纷纷露出敬佩之色。
徐晃抱拳道:“将军,既然如此,末将请令,多派精干斥候,渗透至江夏边境,捕捉敌情,亦可助长我军压境之态势。”
于禁沉吟道:“此举甚妙。我可令各部多张旗帜,日则炊烟倍增,夜则鼓噪呐喊,做出大军云集,即将西进之假象。同时,严守营垒,避免与荆州军实质性接战,以免弄巧成拙。”
年轻的邓艾目光闪动,补充道:“将、将军……除了细作散布流言,或、或可仿造部分江东军械、衣甲,于、于边境地带‘偶然’遗弃,令荆州斥候拾得……如、如此,流言便有物证,由不得黄祖不信。”
荀攸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士载心思缜密,此计甚佳,可一并行之。”他看向杨修,“德祖,你文笔敏捷,可草拟数份内容含糊,但极易引人遐想的‘密信’,伪作是与我军或与孙策往来之文书,设法‘泄露’给荆州细作。信中不必坐实,只需提及‘东西对进之约’、‘瓜分江夏之议’等语即可。”
“遵命!”杨修躬身领命,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这种虚实之间的文字游戏,正是他所擅长。
荀攸最后看向陈宫:“公台,此番谋势,所需金银、物资甚巨,与徐州陈元龙处之协调,以及密探之遴选派遣,烦请公台多多费心。”
陈宫微微颔首:“此计若成,胜似十万雄兵。宫必尽力为之。”他顿了顿,“只是,江东孙策处,若闻此流言,恐生不快……”
荀攸淡然道:“孙伯符非庸主,即便知晓,亦能明此乃阳谋。他得朝廷吴侯册封,名义上已归附。我军借其名号用兵,他若公然否认,是自绝于朝廷;若默许,则能助长其威,使荆州更惧。利害之间,他自会权衡。况且,丞相已去信‘安抚’,将其置于炉火之上,他暂时只能忍耐。”他目光扫过众人,“我等当前要务,便是将这‘无形之兵’,演得比真刀真枪更为凌厉!”
宛城,曹仁府邸。
平南将军曹仁接到敕令时,正在校场督促士卒操练。他仔细阅读着绢帛上的每一个字,特别是“克日南下”、“兵围樊城”、“关系全局”等语,让他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也燃起了熊熊的战意。
他立刻请来张绣与董昭。
张绣听闻即将作为先锋南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旋即被决然取代。他投靠袁绍以来,虽得厚待,却始终未有显赫战功以安身立命,此战,正是他证明价值的机会。“末将领命!必为将军拿下樊城外围诸寨!”
董昭则捻着胡须,微笑道:“将军,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樊城守将文聘,乃荆州少有之良将,硬攻恐伤亡不小。昭愿先行一步,或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文仲业来降。即便不成,亦可散播流言,动摇其军心。如今东线流言已起,我可借此大做文章,便说襄阳已与孙策暗通款曲,欲卖江夏以求和,文聘在此死守,不过是为人作嫁,徒耗性命。”
曹仁沉稳地点点头:“公仁之言甚善。如此,便有劳公仁先行。张将军整顿骑兵,为公仁后援,扫清沿途障碍。我自率大军随后便至。记住,此战关键在于‘快’与‘势’,要在荆州反应过来之前,将兵锋直抵汉水北岸,将战火,烧到刘表的卧榻之旁!”
宛城的军队迅速动员起来。张绣的西凉铁骑首先呼啸出城,卷起漫天烟尘。董昭乘坐轻车,在少量护卫下,带着大量的金银绢帛和封官许诺的诏书,紧随其后。曹仁则坐镇中军,调度着庞大的步卒军团和攻城器械,浩浩荡荡,如同黑色的洪流,涌出宛城,向着南方的樊城倾泻而去。
汝南城头。
刘备与徐庶并肩而立,望着城外虽然暂时平静,却更显森严的袁军营垒。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在心头。
“元直,”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袁本初围而不攻,已近旬日,仅是不断加固营垒,派出游骑遮断四方。此非其风格,恐有更大图谋。”
徐庶眉头紧锁,目光仿佛要穿透这秋日的薄雾,看清北方的动向。“主公所言极是。袁绍麾下谋士如云,绝不会坐视我军在此拖延。彼辈不动则已,一动……必是雷霆万钧,直指我方要害。”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我最担忧者,非是眼前之敌,而是……荆州。刘景升病重,嗣子未定,蔡、蒯之辈,向来畏袁绍如虎。若袁绍遣一军自宛城南下,直扑襄阳,荆州……恐生大变。”
刘备闻言,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紧紧抓住城墙的垛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汝南之所以能坚守,除了将士用命和徐庶之谋,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对荆州援军的一丝期盼?若荆州自身难保,甚至……不战而降呢?
“报——!”一名斥候气喘吁吁地奔上城楼,“禀主公、军师!北方……北方宛城曹仁所部,大军尽出,旗号向南,疑是……疑是奔樊城而去!”
又一个斥候几乎是前后脚赶到,脸色惊惶:“报!江夏……江夏传来消息,市井间流言四起,皆言吴侯孙策已与袁绍联手,欲东西夹击,共分江夏!黄祖将军已下令紧闭城门,严加戒备,恐……恐无力北顾!”
第三道消息接踵而至,如同最后一根稻草:“报!东南方向,袁将荀攸所部,活动频繁,细作大量渗透,营中日夜喧闹,似有大规模西进之意!”
三道消息,一道比一道惊心,如同三把冰冷的铁锤,接连砸在刘备和徐庶心头。
徐庶闭上双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再睁开时,眼中已满是血丝与一种近乎绝望的了然。“三路伐荆……虚实相间,借刀杀人……袁本初麾下,真有高人!此局……几乎无解!他这是要将我军,连同荆州最后的希望,一并扼杀!”
刘备身形剧震,一股冰寒彻骨的绝望瞬间攫取了他的心脏。他望着南方,那是他寄予厚望的基业所在,如今却仿佛看到三张巨网正从北、东、南三个方向缓缓收拢,而汝南,不过是网中最早被锁定的一隅。城外的袁军大营,在那帅旗之下,袁绍仿佛正以冷漠的目光,俯瞰着这盘他已稳操胜券的棋局。
棋局已经铺开,无形的谣言与有形的刀兵齐飞。中原的硝烟未散,而荆襄大地的天空,已被这精心编织的战略阴云彻底笼罩。一场决定南方命运的宏大战役,以一种超出所有人预想的方式,拉开了它诡谲而致命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