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死亡的气息。昔日帝都的巍峨宫阙、繁华街市,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无声地诉说着董卓的暴行。联军主力在袁绍的率领下,终于踏入了这片象征着巨大胜利与无尽耻辱的焦土。
然而,踏入洛阳的联军,并未能长久维持同仇敌忾的氛围。眼前的惨状带来的初始震撼与愤怒过后,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开始在各路诸侯心中滋生、蔓延。
袁绍的中军大帐设在了洛阳城南一处尚未完全焚毁的官署内,相较于其他诸侯,这里显得秩序井然,巡逻的冀州士卒眼神锐利,纪律严明。但帐外,整个联军大营却隐隐透出一种混乱与躁动。
“主公,情况有些不妙。”沮授眉头紧锁,向袁绍汇报,“各营诸侯,除曹操、鲍信、王匡等部尚在整军戒备,清理废墟,救助伤患外,其余如刘岱、孔伷、张邈等人,其部下军士已开始……抢掠。”
“抢掠?”袁绍眼中寒光一闪,“抢掠什么?这洛阳还有何物可抢?”
田丰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董卓虽焚毁宫室,劫掠一空,然洛阳富户众多,仓促间岂能尽数搬空?总有遗漏。加之一些豪门大宅的地窖、夹壁,或藏有金银细软。如今这些诸侯的兵卒,便如蝗虫过境,四处挖掘搜寻,与盗匪何异?更有甚者,为争夺一处疑似藏宝之地,各部之间已发生数起械斗!”
正说话间,帐外传来喧哗。原来是豫州刺史孔伷麾下的一队兵士,与山阳太守袁遗的部众,为争夺一处前朝宦官废弃府邸下可能埋藏的财货,大打出手,双方各有损伤,此刻正闹到中军帐前来评理。
袁绍面沉如水,并未立刻处理,只是令亲卫将双方领头之人暂时扣押。他走到帐门处,望着外面乱哄哄的景象,心中那股因“逼退董卓、光复洛阳”而生的豪情,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现实感所取代。
“乌合之众……”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与嘲弄。这便是关东联军的真面目吗?大敌当前,尚且能因利益而内斗;如今强敌暂退,面对一片废墟,竟已迫不及待地开始争抢残羹冷炙。
“报——”一名斥候飞奔入帐,“启禀盟主!后将军袁术(字公路)遣使来报,言其已率南阳精兵三万,抵达轩辕关外!”
袁绍眉头一挑。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野心勃勃,在会盟之初以各种理由拖延,未曾亲至酸枣,如今董卓西迁,洛阳“光复”,他倒是来得及时。
“还有!”斥候继续道,“长沙太守孙坚(字文台)将军,率本部兵马,已出鲁阳,正兼程赶来洛阳!”
孙坚!听到这个名字,袁绍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位号称“江东猛虎”的沙场宿将,作战勇猛,是难得的将才。他的到来,无疑能增强联军的实力,但同样,也可能带来新的变数。
“传令,允袁术部进驻洛阳西南区域。令孙坚将军速至中军议事。”袁绍迅速下令。他知道,随着这两股重要力量的加入,洛阳这片焦土之上的暗流,将更加汹涌。
孙坚的动作极快,接到命令后,仅一日便带着程普、黄盖、韩当等心腹将领,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袁绍的中军大帐。
孙坚年约四旬,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筋骨强健,面容刚毅,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顾盼自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之气。他甲胄上沾满尘土,显然是日夜兼程未曾停歇。
“末将孙坚,参见盟主!”孙坚抱拳行礼,声音洪亮,虽依礼数,但骨子里那股桀骜不驯的野性却难以完全掩盖。
“文台将军辛苦了!快快请起!”袁绍亲自上前扶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赞赏,“将军星夜来援,忠勇可嘉!有将军在,何愁董卓不灭!”
“盟主过誉!”孙坚直起身,目光扫过帐内诸人,最后定格在袁绍身上,语气急切,“盟主,坚在鲁阳,便见洛阳方向火光冲天,日夜不息!董卓老贼,竟行此焚城恶举,人神共愤!如今贼军挟持天子西去,队伍冗长,正是追击良机!坚愿为前锋,率本部儿郎,西追董卓,救回天子!”
他这番话,与当初曹操的提议如出一辙,甚至更加直接、更加迫不及待。
袁绍心中暗赞孙坚的勇烈,但面上却露出沉吟之色:“文台忠勇,绍深知之。然……”他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打断。
“文台兄何必如此心急?”只见后将军袁术,在一众盔明甲亮的南阳将领簇拥下,慢悠悠地踱进帐来。他衣着华贵,面容与袁绍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沉稳威仪,多了几分骄矜之色。“董卓虽走,西凉军主力未损,更有吕布断后,贸然追击,若中埋伏,岂不损了我联军锐气?”
袁术与孙坚,一为汝南袁氏嫡子,名门之后;一为江东寒门出身,凭军功上位。两人身份背景、行事风格截然不同。袁术内心深处,既看不起孙坚的出身,又忌惮其能征善战,恐其立功太多,尾大不掉。他此来洛阳,更多是想攫取政治资本和实际利益,而非真的与董卓拼命。
孙坚对袁术的掣肘显然极为不满,虎目一瞪:“后将军此言差矣!兵贵神速!岂能因惧敌而裹足不前?若都如后将军这般‘持重’,何时才能迎回天子,扫灭国贼?”
“你!”袁术脸色一沉,正要反驳。
“好了!”袁绍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下了帐内渐起的火药味。“公路(袁术字)、文台,皆是为国效力,心意是好的。只是策略不同,还需从长计议。”
他看向孙坚,语气缓和:“文台欲战之心,绍甚为理解。然我军新入洛阳,百废待兴,各部协调亦需时日。追击之事,关乎重大,需谨慎谋划。这样,文台可先率本部,扫清洛阳周边残敌,稳定局势,并探查西进道路敌情,为我大军后续行动做好准备。如何?”
这番安排,既安抚了孙坚,给了他作战任务,又避免了联军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仓促西进,同时也隐隐将孙坚置于自己的战略框架之内。
孙坚虽心有不甘,但袁绍身为盟主,话已至此,他也不好强行违拗,只得抱拳:“坚……遵命!”说罢,狠狠瞪了袁术一眼,转身大步出帐,点兵去了。
袁术看着孙坚的背影,冷哼一声,对袁绍道:“本初兄,此等莽夫,只知逞勇,不识大体,还需多加约束才是。”
袁绍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文台乃猛将,猛将自然需用之于锋刃。公路,你部远来辛苦,也当好生休整,筹措粮草,以备不时之需。”他特意在“筹措粮草”四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袁术眼中精光一闪,似乎领会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兄长放心,术,省的。”他明白,袁绍这是在暗示他,可以通过控制粮草来间接影响甚至拿捏急于求战的孙坚。
这一幕,尽数落在角落里的曹操眼中。他看着孙坚愤然离去的身影,看着袁术那得意的表情,再看看高坐上首、看似调和矛盾实则掌控全局的袁绍,心中一片冰凉。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当初自己力主追击却被袁绍以“持重”为由压下的情景。
联盟内部,因战略分歧、出身隔阂、利益争夺而产生的裂痕,在孙坚到来、袁术介入后,非但没有弥合,反而愈发深刻、公开化了。
就在孙坚憋着一肚子火,清扫洛阳周边,袁术暗中筹划如何卡住孙坚粮道,其余诸侯忙于抢掠残骸或保存实力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剧变,彻底撕开了联军表面团结的伪装。
这一日,曹操径直闯入袁绍大帐,他甚至没有通报,甲胄未解,满面风霜与决绝。
“盟主!操,今日是来辞行的!”
帐内,袁绍正与田丰、沮授商议如何整顿联军秩序,见状皆是一愣。
“孟德何出此言?”袁绍皱眉。
曹操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盟主!诸公!我等在此洛阳废墟之上,空耗时日,争权夺利,可曾想过天子正在董卓逆贼手中受苦?可曾想过数百万被驱赶西行的百姓正在倒毙途中?董卓焚毁宗庙,劫掠帝后,此乃千古未有的奇耻大辱!我辈身为汉臣,岂能安坐于此?!”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拔出佩剑,指向西方:“董卓军携掠大量民众,行速缓慢,其军心已乱!此正是天赐良机!诸公不愿往,操,愿独往之!即便粉身碎骨,亦要咬下董卓一块肉来,以告慰洛阳冤魂,以尽人臣之节!”
袁绍看着状若疯狂的曹操,心中了然。他知道,曹操这是对联军彻底失望,准备破釜沉舟,以死明志了。他沉默片刻,沉声道:“孟德,孤军深入,兵家大忌。董卓虽退,徐荣、吕布等将非易与之辈,恐有埋伏。”
“埋伏?”曹操惨然一笑,“纵有埋伏,又何惧哉?总好过在此坐视国贼逍遥,虚度光阴!盟主不必再劝!操意已决!”
说罢,曹操竟不待袁绍回应,转身便走,大步出帐,集结他仅存的数千本部兵马,汇合了卫兹等部分愿意追随的义军,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西追董卓的险途。
袁绍并未强行阻拦。他知道,此刻的曹操,已非言语所能劝回。他走到帐外,望着曹操部队卷起的烟尘渐渐远去,目光深邃。
田丰在一旁低声道:“主公,曹孟德此去,凶多吉少。”
沮授叹道:“其志可嘉,其行可悯,然……确非智者所为。正好,可借此役,让天下人看清,贸然轻进的后果,亦能反衬主公持重之策的正确。”
袁绍默然良久,方才缓缓道:“传令,命鲍信、张邈部,向荥阳方向略微前出,以为声援,但……不可过于靠近。若曹军败退,可酌情接应溃兵。”
他终究还是念及了一丝旧情,但也仅止于此。他不会为了曹操的孤注一掷,而打乱自己整体的战略部署。
事情的发展,果如袁绍及其谋士所料。
曹操率军一路西追,沿途所见,尽是董卓军暴行留下的惨状,更坚定了他追击的决心。然而,就在汴水之畔,他遭遇了董卓麾下大将徐荣率领的精锐伏兵!
徐荣用兵老辣,早已设下口袋。曹操满腔热血,一头撞入陷阱之中。西凉铁骑从两翼悍然杀出,箭如雨下。曹军虽奋勇抵抗,但兵力、战力、准备皆处绝对下风,顷刻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
一场血战!曹操身先士卒,持剑力战,肩臂中箭,坐骑也被射倒,险象环生。幸得族弟曹洪舍命让马,部将夏侯惇、夏侯渊等拼死护卫,才杀出一条血路,狼狈东逃。而追随他的卫兹等人,则战死沙场,数千兵马,十不存一!
当曹操带着满身血污和仅存的百余名残兵败将,被鲍信部接应回到洛阳附近时,整个联军为之哗然!
曹操的惨败,像一盆冰水,浇熄了联军中最后一点冒进的热情。先前还叫嚷着要速战速决的诸侯,此刻都噤若寒蝉。刘岱、孔伷等人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冲动;袁术更是毫不掩饰其幸灾乐祸;就连一心求战的孙坚,在得知徐荣军如此悍勇后,也不得不按下急切之心,更加谨慎地探查敌情。
而袁绍,则在这场风波中,威望更上一层楼。他之前的“持重”策略,被事实证明是明智的。他并未因曹操的失败而落井下石,反而亲自出营迎接败归的曹操,温言抚慰,并下令妥善安置收容的曹军溃卒,展现出一副宽厚盟主的姿态。
“孟德,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挂怀。且好生休养,来日方长。”袁绍握着曹操冰凉的手,诚恳地说道。
曹操看着袁绍,看着周围诸侯各异的神色,再回想汴水边的惨状与部属的哀嚎,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愤懑涌上心头,他猛地抽回手,喷出一口鲜血,仰天便倒。
洛阳的火虽已熄灭,但联军内部的裂痕,却因曹操的鲜血而彻底公开化、无法弥合。袁绍凭借着冷静的判断与高超的政治手腕,在此次分歧中进一步巩固了其盟主地位,而讨董大业的前路,也因此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