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沉疴不起”、“畏罪避朝”的消息,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在长安城这座巨大的权力熔炉里轰然炸开,迅速蒸腾、蔓延,化作无数条粘稠滑腻、带着剧毒汁液的流言蜚语之蛇,钻进了每一道坊墙缝隙,爬上了每一扇雕花窗棂,缠绕在每一个官吏和平民的心头。恐惧、猜疑、幸灾乐祸、盲目的兴奋……种种情绪在无声的传递和添油加醋的渲染中疯狂发酵,将这座帝国的都城浸泡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病态的躁动之中。
未央宫,尚书台廊庑。
几个身着低级郎官服饰的年轻人,趁着午间休憩的短暂空隙,聚在廊柱的阴影里。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狂舞。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眼神却闪烁着一种参与重大机密的兴奋与紧张。
“听说了吗?张安世张大人,啧啧,前些日子在河西购进的五百匹军马,账目对不上啊!足足少了三十匹的银钱!” 一个瘦高个用肩膀撞了撞同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账,可是直接递到大将军案头批红的!你说…大将军是真不知情,还是…嘿嘿…”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留下无限遐想。
“这算什么?” 另一个圆脸郎官立刻接口,脸上带着鄙夷,“杜延年杜公那位刚放到蜀郡当盐官的妻侄,上任才三个月!你猜怎么着?下面的盐井管事都换成了他老家的人!原来的老吏,全给挤兑走了!盐税?能收齐才怪!这吃相…啧啧,还不是仗着杜公是霍大将军的心腹红人?” 他边说边摇头,仿佛在痛心疾首。
“可不是嘛!” 第三个人凑得更近些,声音几不可闻,眼神却更加诡秘,“我有个同乡在期门军当差,他说…前些日子霍大将军阅兵时,那阵仗!那气势!旌旗蔽日,甲胄曜光,鼓角喧天…咱们陛下登基大典,怕也不过如此吧?底下那些丘八们都说…都说…” 他吞了口唾沫,声音更低,“都说大将军的威风,比陛下还足呢!” 这话如同毒针,狠狠刺入听者的神经。
几个郎官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一种隐秘的、参与颠覆某种庞然大物的快感在他们胸中涌动。他们未必全信自己所说的,也未必知道这些话最终会流向何方,但他们享受着这种在暗影里传递秘辛、动摇巨擘根基的感觉。很快,这些“秘闻”如同长了翅膀,从尚书台这帝国中枢的角落,飞向各个衙署、各个角落,在无数个类似的、阴暗的角落里被咀嚼、被加工、被传播。霍光提拔的人,一个个被涂上了“贪渎”、“无能”、“任人唯亲”的污名,这些污名如同跗骨之蛆,最终都指向了那个称病不出的幕后之人——他的昏聩、他的纵容、他识人不明、他即将崩塌的权威。
长安西市,酒肆“醉仙居”。
午后的酒肆人声鼎沸,汗味、酒气、劣质脂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而浑浊的气息。上官安府上的几个豪奴,簇拥着他们醉醺醺的主子,占据了最中央的几张上好胡床。上官安满面红光,眼神迷离,早已喝得七八分醉意。他解开锦袍的领口,露出里面昂贵的丝绸中衣,一只脚踩在胡床边缘,姿态狂放不羁。家奴们如同众星捧月,不停地为他斟满昂贵的西域葡萄酒。
“喝!都给老子喝!今日不醉不归!” 上官安举起镶金嵌玉的酒杯,高声吆喝着,唾沫星子飞溅。他猛地灌下一大口,猩红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周围的喧嚣似乎更加刺激了他狂躁的神经。“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哈哈哈!” 他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一个家奴趁机谄媚地凑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邻桌听见:“侯爷今日为何如此开怀?莫非府上有大喜事?”
上官安斜睨了他一眼,又灌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一种志得意满、近乎癫狂的笑容:“喜事?天大的喜事!你们这些狗奴才,懂个屁!”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炫耀和发泄的意味,“告诉你们!这长安城的天,就要变了!霍光那老匹夫…嘿嘿…你们知道他为何称病?不是病!是吓的!是怕了!”
酒肆里的喧嚣似乎瞬间低了几分,不少耳朵都竖了起来。
“燕王殿下的上书…那叫一个厉害!条条罪状,铁证如山!” 上官安挥舞着手臂,醉眼朦胧,仿佛自己就是那审判者,“那老匹夫,仗着先帝托孤,独断专行,欺压同僚,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如今东窗事发,众叛亲离!他躲在家里装死?晚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杯盘碗碟叮当作响,“等着吧!不出三日!廷尉府的缇骑,就要去敲他霍家的大门了!到时候…嘿嘿…”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什么大司马大将军,什么托孤重臣!统统都是阶下囚!这长安…这大汉…以后是谁的天下?嗯?” 他环视着噤若寒蝉的食客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妄到极点的野心。
这番大逆不道的狂言,如同在滚油里泼进冰水,整个酒肆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醉醺醺、口吐狂言的侯爷。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喧嚣。一些胆小的食客,已经悄悄放下钱币,准备溜走。
“侯爷!侯爷慎言啊!” 一个看似头目的家奴脸色煞白,慌忙上前想捂住上官安的嘴。
“滚开!” 上官安一把推开家奴,更加亢奋,“怕什么?老子怕什么?!霍光将死之人,还能奈我何?这长安城,马上就是老子的…” 他的话没说完,被几个家奴七手八脚地强行架住,捂住了嘴巴,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骇目光的注视下,狼狈不堪地拖出了酒肆。地上,只留下打翻的酒壶和几滴猩红如血的酒渍。
酒肆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息,随即爆发出压抑到极点的、如同蜂群般的嗡嗡议论声。恐惧、震惊、兴奋、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浑浊的空气中交织碰撞。上官安的狂言,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将“霍光将死”、“上官家即将上位”的流言,推向了更加耸人听闻、更加肆无忌惮的高峰。长安城的天,在无数张翕动的嘴唇和无数道闪烁的眼神中,似乎真的开始倾斜。
未央宫,昭帝读书的偏殿。
殿内焚着清雅的兰香,试图驱散一些沉闷。但年幼的皇帝却心神不宁。他面前摊开着《尚书》,竹简上的字迹仿佛都在晃动,无法映入他的眼帘。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朝会,上官桀、桑弘羊那咄咄逼人的面孔,霍光那空置的座位,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旋。
一个负责洒扫、看似木讷的老宦官,佝偻着腰,拿着拂尘,慢吞吞地擦拭着书架上的灰尘。他动作迟缓,嘴里却似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极轻,却刚好能飘到昭帝耳边:
“…真是想不到啊…大将军…平日里看着威严赫赫…竟也会做出这等事…逾制僭越…那得是多大的胆子…”
“…听说啊,燕王那边的证据,可扎实了…有人亲眼见过他阅兵的阵仗,那排场,啧啧…”
“…外面都传疯了…说大将军提拔的那些人…没几个干净的…贪墨的贪墨,欺压良善的欺压良善…哎,这底下都烂透了,上头能好得了吗?”
“…陛下年幼…可真是…可怜见的…被蒙蔽了这么久…要不是燕王仗义执言…这江山社稷…怕是要姓霍了…”
老宦官絮絮叨叨,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感叹着世风日下。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麻木和听天由命,却像一根根冰冷的毒针,精准地刺入昭帝本就惊惶不安的心。每一个字,都似乎在印证着朝堂上那些可怕的指控,都在描绘着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面目可憎的霍光。昭帝的小脸越来越白,搁在书简上的手微微颤抖。他感到一阵阵发冷,仿佛殿内温暖的炭火都无法驱散那从心底蔓延上来的寒意。
“够了!” 昭帝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少年人强行压抑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打断了老宦官的“自语”。
老宦官浑身一哆嗦,手中的拂尘“啪嗒”掉在地上,他慌忙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身体筛糠般抖动着:“陛下恕罪!老奴…老奴该死!老奴只是…只是听到外面那些腌臜言语…一时糊涂…胡言乱语…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着老宦官那惊恐万状、抖如筛糠的样子,听着他那卑微到尘埃里的求饶,昭帝胸中的惊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恐惧所取代。连这深宫之中,最卑微的洒扫宦官,都已被那些流言浸透,都敢在他耳边“无意”地散播…这流言,究竟已汹涌到了何等地步?霍光…那个教导他读书、为他批阅奏章、在无数个夜晚守护着这未央宫的大将军…难道真的…真的像外面说的那样不堪吗?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和深深的茫然:“出去…都出去…让朕…静一静…”
老宦官如蒙大赦,捡起拂尘,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兰香在无声地燃烧。昭帝颓然地靠回凭几,小小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眼神空洞而迷茫。流言的毒雾,无孔不入,已然侵入了这帝国最核心的堡垒,弥漫在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像一叶迷失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而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