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这支紫金狼毫笔,比我颠了半辈子的大铁锅还沉。
旁边那本空白的册子,像一张咧开的大嘴,等着把我吞下去。
全权批复。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连自己小厨房的买菜钱都算不明白,现在要去管整个御膳房的流水?
陛下是觉得我死得不够快吗?
“娘娘,您别愁了。”锦书给我端来一碗银耳羹,眼睛里亮晶晶的,“这是天大的恩典呢!您现在可是握着整个御膳房的命脉!”
我舀了一勺银耳羹。
甜得发腻。
心情不好,吃什么都是苦的。
我不想握什么命脉。
我只想握着我的擀面杖。
这金牌令箭和批复权,就是个催命符。
我做得好,是应该的。
我做得不好,就是辜负圣恩,玩忽职守。
底下那帮人,但凡出一点纰漏,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就是我。
我看着那本空白的册子,一个头两个大。
第二天。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新上任的御膳房总管赵安,亲自捧着一本账册,跪在了承恩殿门口。
姿态比谁都恭敬。
“奴才赵安,请惠妃娘娘示下。这是御膳房本月采买的预算,请娘娘朱批。”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托盘。
上面盖着黄布。
我让锦书把人叫了进来。
赵安把账册呈上,我接过来,随便翻了翻。
人参、鹿茸、血燕、熊掌……
后面跟着一长串吓死人的银两数目。
字我认识。
但它们组合在一起,我就一个都不懂了。
我只觉得,这上面写的每一个数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
“娘娘?”
赵安低着头,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 ? 的紧张。
他在等。
等我拿起那支紫金笔,画上一个圈。
只要我画了。
以后这账目出了任何问题,就都是我林素言批的。
黑锅,我背定了。
我合上账册。
“东西呢?”我问。
赵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什么……东西?”
“账册上写的这些,”我指了指那本册子,“我要看实物。”
赵安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大概从没见过哪个主子,是这么查账的。
但他不敢不从。
“是,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他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
承恩殿的院子里,摆满了各种珍贵的食材。
百年的人参用红绸包着,品相极佳的燕窝堆成了小山,还有刚从北地运来的鹿茸,上面还带着细细的绒毛。
赵安哈着腰,一脸谄媚。
“娘娘,您看,这些都是顶好的货色,绝对没有半点以次充好!”
我没看那些。
我的目光,落在了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那里,放着一筐青菜。
是宫里份例最低的宫女太监们吃的。
“那是什么?”我指着那筐菜。
赵安的笑容,僵了一下。
“回……回娘娘,是……是些寻常的菜叶子。”
“拿过来。”
一个小太监不情不愿地,把那筐菜抬了过来。
我走过去。
一股淡淡的腐烂气味,钻进我的鼻子。
我伸手,从里面抓起一把。
菜叶的边缘,已经发黄,发黑。
根部,更是软塌塌的,一捏就冒出浑浊的汁水。
我没说话。
我只是拿着那把烂菜叶,走回到赵安面前。
赵安的腿,开始抖了。
“这,”我把烂菜叶,举到他眼前,“也是账册上的东西?”
“娘娘!这……这……”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娘娘饶命!这菜叶子不值钱,底下人采买的时候,难免……难免有些损耗……”
“不值钱?”
我笑了。
我把手里的烂菜叶,狠狠地摔在他面前的地上。
“人命值钱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整个院子,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吃这种东西,会生病,会死人!”
“在我的厨房里,烂掉的食材,就是毒药!”
“赵安,你告诉我,这筐毒药,你花了多少银子买的?账册上,又记了多少?”
赵安的脸,彻底没了血色。
他瘫在地上,汗如雨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伺候的宫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大概以为,我悲天悯人,心怀天下。
他们不知道。
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把好好的食材放到烂掉,是一种天理难容的罪过。
这是对食物,最大的不敬。
我转身,拿起那本账册,和那支紫金笔。
当着所有人的面。
我把整本账册,从头到尾,用朱笔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叉。
然后,扔回了赵安的面前。
“重做。”
“什么时候,你们御膳房上下所有人吃的菜,跟陛下吃的,是一样的标准了。”
“再来找我批。”
说完,我转身就走,再也没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
我这随手一扔,在御书房里,又被解读出了怎样的高度。
王德站在裴容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却全是敬佩。
“……娘娘说,‘什么时候,你们御膳房上下所有人吃的菜,跟陛下吃的,是一样的标准了,再来找我批’。”
“然后就把账册给扔了回去。”
裴容正在看一份边关急报,听到这话,手里的笔,停住了。
他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震撼。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王德以为,陛下在生惠妃娘娘的气。
“王德。”裴容忽然开口。
“奴才在。”
“朕是不是……太久没有关心过,这宫里最底下的人,吃的是什么了?”
王德心里一颤,不敢说话。
裴容站起身,走到窗边。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她看的不是账,是人心。”
“她不是在整顿一个御膳房,她是在提醒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大裴的根基,不在庙堂之上,而在万千黎民的饭碗之中。”
裴容转过身,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清明。
“传朕旨意。”
“赵安,欺上瞒下,杖毙。”
“彻查内务府、御膳房、尚工局……所有采买用度!”
“朕要让这宫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
一道旨意,在整个皇宫,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从一筐烂菜叶开始,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无数人落马,无数人掉脑袋。
而我。
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正坐在我的小厨房里,心满意足地吃着一碗刚出锅的阳春面。
面条筋道,汤头鲜美。
真好。
总算能吃上一口干净饭了。
“娘娘!娘娘!不好了!”
锦书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白得像一张纸。
“御膳房的赵总管……被……被杖毙了!”
“现在整个宫里都乱套了!到处都在抓人!听说……听说都是因为您……”
我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掉进了碗里。
什么?
杖毙?
抓人?
因为我?
我……我只是……想让他们别浪费粮食而已啊!
我的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