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彻底散开,叶天寒已经站在残台最高处。他左手按着旗杆,右手搭在额前,眯眼盯着谷口那条被踩得发硬的土路。风从山下往上吹,带着一股子湿泥和焦木混在一起的味道,不算好闻,但比昨夜那股甜腥强多了。
他腿上的伤还在渗血,布条黏在皮肉上,一动就扯得生疼。可他没去碰,只是站着,像根插进石头缝里的钉子。
身后传来窸窣声,是赵五在翻检断箭。几个兵蹲在掩体后头啃干饼,牙碜得直皱脸。没人说话,也没人抬头。
忽然,一缕黑烟从台顶破炉里窜出来,笔直地往天上钻。有人低声说:“狼烟点了。”
叶天寒没回头,只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烟意味着什么——不是求救,是告诉北境大营:这儿还有人活着,旗没倒,地没丢。能不能来人,什么时候来,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谁会顺着这烟找上门。
马蹄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由远及近,不急不缓,一听就是老骑兵的节奏。没有旗号,没有哨音,连马铃都没挂一个。这种走法,要么是自己人想藏行踪,要么是敌人摸底来了。
叶天寒抬手一压,所有人立刻熄了火堆,弓上了弦,刀出了鞘。他自己则慢慢退到断柱后,手指勾住了腰间的铁链。
烟还在升,风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扫过那些吊在半空的尸体。
马队出现在山口时,最前头那匹黑马忽然扬蹄停住。骑手翻身下马,摘了斗篷兜帽,露出一张被青铜面具盖住半边的脸。
叶天寒看清那人走路的样子,肩膀微斜,右脚落地总比左脚重一点——是穆长风。
“先生来了。”他走出掩体,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对方听见。
穆长风没应,径直走上烽燧台。他脚步稳,呼吸匀,像是刚从军营茶房里走出来遛个弯,而不是走了三十里山路来看一堆快烂掉的废墟。
他在离叶天寒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上下打量了一圈:断旗、吊尸、草袋垒的矮墙,还有地上那把豁了口的断刀。
最后,目光落在他裤管上那一片暗红。
“你还活着。”穆长风开口,语气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嗯。”叶天寒应了一声,“您要是不来,我可能就得拿自己脑袋当酒壶用了。”
穆长风嘴角抽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铁辕侯说了三个字。”
“哪三个?”
“死守住。”
叶天寒咧了咧嘴:“就这么点话?没说带点药,或者几坛热水?兄弟们喝尿都快喝出咸味了。”
“你能说出这话,说明还能撑。”穆长风转过身,朝山道挥手。两辆粮车吱呀呀推上来,盖着厚麻布,封条完整,印着北境后勤司的大戳。
他指了指车:“东西留下。我走。”
“等等。”叶天寒拦住他,“您这就走?不留下来喝杯热汤?”
“我不喝快烂的人煮的汤。”穆长风顿了顿,“你也别装疯卖傻。你昨夜用血喂伤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以为这是壮烈?我看是病得不轻。”
叶天寒耸耸肩:“活人总比死人有用,对吧?”
穆长风盯着他看了两息,忽然伸手掀开面具一角,露出右边嘴角那道旧疤。“你若真撑不住,现在就该跪着求我带人走。可你没。所以我知道,你还行。”
说完,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抖就要走。
“穆先生。”叶天寒突然叫住他,“这车里,真只有粮?”
穆长风没回头,只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倒酒的动作。
叶天寒笑了。
等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山谷尽头,他才冲赵五招了招手:“拆车。”
赵五带人上前,先用长矛戳了几下麻袋,谷米哗啦洒了一地,确实没问题。接着撬开底层木板,果然露出十口密封陶坛,坛身刻着编号,正是北境老窖特供的烈酒。
“真是酒?”一个兵咽了口唾沫。
“试试不就知道了。”叶天寒拎起一坛,砸在地上。
瓷片四溅,一股浓烈酒香猛地炸开,顺风飘出去老远。他掏出火折子一点,地上的酒液“呼”地燃起半尺高的蓝焰。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能烧塌半座山。”有人嘀咕。
叶天寒蹲下身,伸手感受那火焰的热度,脸上慢慢浮起笑意。“留着。”他说,“等客人来了,请他们喝一杯。”
他起身拍了拍手,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扫到陈虎那边。那个一直躺着不动的老卒,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靠在断梁上,正盯着那堆燃烧的酒渍看。
“醒了?”叶天寒走过去。
陈虎点点头,嗓子哑得厉害:“我梦见……有人放绿烟。”
“梦而已。”叶天寒递过水囊,“你现在该想的是怎么活下去,不是做梦。”
“我不是梦。”陈虎抓住他手腕,力气不小,“我看见了,那链子……缠着霍天雄的手,越收越紧,像蛇吞蛋一样……它动了。”
叶天寒没挣脱,也没否认,只是静静看着他。
“你觉得我是疯了?”陈虎喘了口气。
“不。”叶天寒摇头,“我觉得你命还挺硬。”
他说完,转身走向粮车,把剩下的九坛酒一一搬下来,藏进掩体后的石缝里。每一坛都用草盖好,再压上碎砖。
做完这些,他又捡起那把断刀,看了看刀身上那道裂痕。裂纹似乎更深了些,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慢慢爬动。
他把刀插回腰侧,抬头望向远处山脊。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雾全散了。风吹过残台,掀起“血燧”旗的一角。
这时,赵五小跑过来:“统领,刚才我清点箭支,发现少了两支。”
“少了?”
“对。原本三十整,现在二十八。”
叶天寒眯起眼:“谁碰过箭篓?”
“没人……除了……”赵五迟疑了一下,“刚才陈虎醒的时候,手伸过去抓了一下,我以为他是想找水喝。”
叶天寒没说话,转身朝陈虎走去。
可还没走近,就听见一声闷响。
陈虎整个人从草堆上滑了下来,脸朝下扑在地上,背上赫然插着两支短羽箭——正是之前不见的那两支。
叶天寒冲上去一把将他翻过来。
陈虎睁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嘴角溢出血沫。他看着叶天寒,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
“我没……想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