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宴秋的早已没有对那本小说本身的好奇与执着。
他静静地听着，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眼神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更像是……一种确认她已从那个“女配”身份中抽离、书中对她身份已经释怀地宽慰，甚至因她此刻显而易见的慌乱，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纵容。
待她话音稍顿，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却依旧执着地将焦点引回她身上：“那你呢？”
黎裳顿了顿，避开他的视线，望着旁边老墙斑驳的痕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将自己置于旁观位置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我……是姜小姐的舍友，主修建筑结构。是个从农村考入一线城市的寒门，这点倒是跟我在现实世界里并无不同。”
寒门二字，她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自嘲。说完，飞快地瞥他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帘，像是怕从他眼中看到任何可能存在的轻慢或怜悯。
她像是在笨拙地摊开自己所有不那么光鲜的底牌，提醒着他，也提醒着自己——那双握着她的手，来自一个她需要仰望的、书香浸润的世家；而她所来自的世界，是泥土、是劳作、是与这都市繁华格格不入的粗粝现实。
随即，她又猛地想起他之前对姜绾歌的承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能让她从这令人无所适从的对话中抽身的稻草，连忙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补充道：“你若是……想遵守跟姜小姐的约定，我就不说了。”
宋宴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掠过她因休假而素净的脸庞，她身上柔软的休闲服饰，此刻的她，褪去了办公室里那层努力维持的专注、高效与专业伪装，显露出一种更本真、或许也更脆弱的质地。
这模样，奇异地与他脑海中想象的某些画面重叠。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我知道你在书里，”他稍停片刻，仿佛在斟酌如何开启一个珍藏已久的秘密，“是因为跟绾绾一起收拾绍谦哥遗物时，发现你给他写的回信。”
黎裳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原本因窘迫而低垂的目光缓缓抬起，像被一阵从遥远时光吹来的风拂过了心扉。
她的视线没有聚焦在他脸上，而是微微失神地落在他肩后的虚空处，仿佛穿透了此刻的夜色，看到了那些泛着旧黄色的信纸和那个伏案书写的小小身影。
他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描绘出那些尘封的、她以为早已被时光湮没的细节：“黄色信封上写着寄件人，贴着邮票，盖着红色的邮戳。收件人那一栏却写着……‘齐天大圣孙悟空亲启’。”他的语气里没有调侃，只有一种深沉的温和。
“17年寄来的纸质信封，我跟绾绾都是第一次见。很是新奇，信里写着你初中时的成绩，老师的作业，还有农忙时节需要帮忙干的活。这样的信，绍谦哥留着好几封。”
巷子的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敲开她深埋的过往。
“你说爸妈给你取名黎裳，是因为本以为你是个男婴，生出来确是个女孩，便随意取了这名儿。你还跟齐天大圣抱怨……名字笔画太多，太难写。”
他的目光温柔地锁住她淡漠的脸庞，仿佛透过时光，看到那个伏在旧书桌上，对着信纸絮絮叨叨抱怨的小女孩。
“信纸很薄，钢笔墨水，日久洇染、褪色，”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惋惜，“很多信已经看不清字迹。”
话音落下，漫长的寂静笼罩下来。
那些她以为只有自己和那位已然逝去、名为“齐天大圣”的资助者才知道的琐碎事，那些藏在褪色墨水里的年少时光与细微烦恼，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被他如此平静而清晰地叙述出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汹涌而来，是窘迫，是羞耻，是被人窥见贫瘠土壤的难堪，但更深处的，却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巨大的撼动与…酸楚。
他不是通过那本保存多年的小说，知道她的存在，而是通过那些早已泛黄、模糊、承载着她最真实也最笨拙的成长痕迹的纸张，触摸到她人生的某一角。
她张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方才所有关于小说、关于身份、关于寒门的界定，在他这番话语面前，忽然变得无比苍白和…遥远。眼眶微微发热，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瞬间翻涌的情绪。
夜色将小巷里萌动的暧昧与未尽的言语温柔包裹。宋宴秋牵着黎裳的手，一路沉默却心意暗涌，直至走到那栋老旧的单元楼下。
楼道声控灯应声亮起，光晕昏黄，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和脸上未褪的淡淡红霞。
“到了。”他松开手，指尖残留的微凉与柔软竟让他生出一丝留恋。
黎裳似乎还沉浸在那些信件带来的回忆中，点点头，有些恍惚地转身踏上台阶。
就在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时，宋宴秋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低沉清晰：“黎裳。”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未散的迷茫。
他看着灯光下她朦胧的眉眼，心底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晚安。”
以前他把人送到巷子口，只是简单交代明天的任务，偶尔带上一句好好休息。这声晚安，有些突兀。
黎裳显然没料到会被特意叫住只为道别，愣了两秒，才眨眨眼，有些迟钝地、乖乖回应：“……晚安，宋...宴秋。”那个名字依旧叫得生涩，带着一点点怯意，却像羽毛般轻轻搔过他的心尖。
他站在原地，直到听见楼上传来轻微的关门声，才转身离开。夜风微凉，而他唇角却噙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那句懵懂的回应和她在灯光下懵然的样子，在他脑中反复回放，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朗愉悦，持续地萦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