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的黎明，格物院内的炉火已然持续燃烧了近百个时辰，未曾有一刻停歇。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金属淬火后的腥气，以及一种近乎凝成实质的疲惫与焦灼。工匠们的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动作因极度的疲倦而变得有些机械和迟缓，但每个人的眼神深处，却都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第三炉！双液序列七！预热至橘黄，入温水三息，转冷油！”沙哑的吆喝声在院子里回荡，负责记录的书记官手在颤抖，却依旧奋力写下每一个参数。
“嗤——啦——”
烧红的钢胚浸入温水，腾起大片白雾，旋即被迅速夹起，投入旁边咕嘟冒泡的冷油之中，更为剧烈的沸腾声和青烟骤然爆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块在油液中不断扭曲着热浪的钢胚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之前无数次的失败，不是炸裂，就是硬度不均，或是韧性全无。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当钢胚最终被取出，冷却，呈现在砧板上时，一名老匠师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铁锤。
“铛！”
锤头敲击在钢胚一端，发出清脆而坚实的回响。另一端被夹具牢牢固定。
老匠师手臂青筋暴起，用力向下压！
钢胚开始弯曲，幅度逐渐增大…十度…二十度…三十度…
众人的呼吸几乎停止。之前最好的记录，也不过弯曲到十五度左右便断裂或永久变形。
四十度！钢胚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但依旧没有断裂！
老匠师猛地松手！
“嗡…”钢胚剧烈震颤着，竟猛地弹回，恢复了原状！只在表面留下些许锤击的白痕，并无裂纹！
“成了？！”有人失声惊呼，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老匠师二话不说，拿起另一把锉刀，用力在钢胚边缘一锉！
“刺啦——”尖锐的摩擦声响起，火星四溅！锉刀竟然没能轻易咬入，只留下了一道浅白的划痕！
“硬度也够了！硬度也够了！”另一个匠人扑上来，用手指触摸着那划痕，激动得语无伦次。
短暂的死寂之后，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在格物院内爆发出来！人们扔掉了手中的工具，相互拥抱、捶打、嘶声呐喊，许多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煤灰，淌下道道泥痕。
成功了！虽然过程依旧充满不确定性，成功率低得可怜，但他们确确实实，在皇帝规定的最后期限内，得到了一块兼具坚硬与韧性的钢胚！这证明“双液淬火”这条路，是可行的！
刘三踉跄着扑到那块如同神迹般的钢胚前，颤抖着双手抚摸那冰凉而坚实的表面，老泪纵横。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技术的突破，更是格物院上下数百条性命的暂时保全！
“快！快将此法详细记录！所有参数，一丝都不能错！还有那块钢胚，小心收好！”刘三猛地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准备一下，随我即刻入宫，向陛下禀报！”
乾清宫。 朱棣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漕运损耗激增的奏折，眉头紧锁，心情恶劣。五日之期将至，他几乎已经不对格物院抱有任何期望，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处置那些“无用之人”，才能既泄心头之愤，又不至于引起朝野过大的动荡。
就在这时，太监匆匆来报：“陛下，格物院院判刘三，殿外求见，说…说有要事禀报！”
朱棣笔尖一顿，墨点滴落在奏折上，晕开一团污渍。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让他进来。”
刘三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进了大殿，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布，身后跟着两名匠人，小心翼翼地抬着那块经过测试的钢胚。
“陛下！陛下！天佑大明！格物院幸不辱命！”刘三扑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双液淬火’之法，成了！请陛下御览！”
他猛地掀开红布，露出托盘上几件用那新法处理过的简陋刀剑样品，又示意匠人将那块关键的钢胚抬上前。
朱棣瞳孔微缩，放下御笔，缓缓站起身。他走到钢胚前，目光扫过那看似平凡无奇的金属块。
“演示。”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
早有准备的匠人立刻上前，熟练地进行弯曲和硬度测试。当看到钢胚弯曲近四十度后猛地弹回，且锉刀难入时，朱棣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握紧了。
成功了…竟然真的成功了！
虽然看起来依旧粗糙，过程想必极不稳定，但这性能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远超当前工部所能制备的任何钢材！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朱棣心头。有惊喜，有放松，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证实了的、更加灼热的贪婪！
那废物无意识中泄露出的两个词语，竟真有如此奇效！那他意识深处所隐藏的那些更加庞大、更加艰深的知识…又该是何等的宝藏？！
必须得到！无论如何，必须得到！
他脸上不动声色，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淡漠：“嗯，总算没有白费朕的一番指点。虽粗糙笨拙，然确有其效。看来尔等之前，确是未曾尽心。”
刘三闻言，心中一凛，连忙磕头：“臣等愚钝！若非陛下天恩，赐下古法提示，臣等便是再试千百次，也绝难窥得门径！陛下圣明！”
“哼，知道便好。”朱棣冷哼一声，心中受用，语气稍稍缓和，“此法既已证实可行，便当全力完善，提高成品率，尽快用于水力锻锤关键部件与强弩机括的制备。所需资源，朕会令工部酌情调拨。格物院…此番算是将功折罪。”
“谢陛下隆恩！臣等必竭尽所能，精益求精！”刘三重重磕头，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激动得几乎虚脱。
“至于太医院…”朱棣沉吟片刻，“既也出了力，便功过相抵吧。”
“陛下圣明！”
“退下吧。尽快将完善后的工艺章程呈报上来。”
“臣遵旨！”
刘三一行人千恩万谢地退出了大殿。
朱棣独自站在殿中，目光再次落在那块钢胚上，手指轻轻划过那冰冷的表面，眼中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格物院的危机暂时解除，甚至因此获得了一线生机。但李时珍的价值，在他心中被无限拔高了。那不再是一个或许有用的工具，而是一座亟待挖掘的、蕴藏着无穷力量的宝藏！
但同时，他也更清晰地认识到，强行探查索取，似乎只会加速那宝藏的崩坏。最后一次探查时那结晶体濒临碎裂的感觉，让他心有余悸。
不能再用强了…至少暂时不能。
需要…温养？需要让那废物自行恢复？甚至…需要投其所好？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格物院“淬火柔化”成功的消息，虽然被朱棣刻意压制，未在朝堂上大肆宣扬，但依旧通过某些渠道，悄然传开了。
工部和兵部的官员最为敏感，他们隐约得知陛下亲自指点格物院攻克了某个材料难关，性能卓越，未来可能用于军械制造，不由得对那个原本被视为“烧钱无底洞”的格物院，重新投去了审视的目光。
一些原本准备落井下石的言官，也暂时收起了弹劾的奏本，选择观望。
格物院上下，则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前所未有的干劲之中。皇帝的认可和资源许诺，如同甘霖洒落在这片几近干涸的土地上。虽然“双液淬火”的工艺依旧极难掌握，成功率十不存一，但有了明确的方向和希望，所有的困难似乎都不再那么可怕。刘三带着工匠们日夜不休地投入对工艺参数的优化和固化工作中。
冷宫。 “双液淬火？成功了？”老者捻着胡须的手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冰冷的嘲讽，“倒是小瞧了这些工匠的运气和朱棣的狗屎运。竟真让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
阴影中的中年人低声道：“是。虽成品率极低，但性能确远超寻常。朱棣已下令工部给予支持，命其完善工艺。”
“无妨。”老者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是炼钢之术的小道罢了，于大局无碍。甚至…更好。”
“更好？”中年人有些不解。
“朱棣尝到了这点甜头，便会更加执着于从那李时珍身上榨取更多。他会更加舍不得那具‘躯壳’，会投入更多资源去‘温养’，去试图‘沟通’…这只会让他在这条歧路上越陷越深，耗费更多的心力与国帑。而我们…”
老者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偶尔，或许还可以…帮他们一把，让这‘成功’的味道，闻起来更诱人一些。比如，让工部调拨给他们的矿料里，偶尔混入一些…特别适合这种淬火法的优质胚铁？让他们偶尔能做出几件特别出色的样品，吊住朱棣的胃口？”
中年人恍然大悟：“主上高明！虚虚实实，让其欲罢不能！”
“去吧。让我们的人，眼睛睁大一点。尤其是东宫那边…朱棣接下来对那废物的态度，定然会有所变化。任何细微之处，皆需报我。”
“是！”
中年人悄然退入阴影。
老者独自品着茶，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阻隔，看到了那深宫偏殿中一点即将寂灭的灵烬，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刚柔并济？不过是困兽犹斗的挣扎罢了。帝心的贪婪，早已为这一切铺好了通往毁灭的道路。而这刚现的微光，或许将成为催动下一场风暴的…最初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