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霜花结了又化,化了又结,林骁踩着木梯,把最后一片新瓦嵌进屋顶的破洞时,指腹已经冻得发僵。他哈了口气,白汽在冷空气中瞬间散开,像极了父亲今早咳嗽时喷出的雾。
“慢着些,梯子滑。”母亲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裹着寒气,却带着烫人的暖意。她手里捧着件厚棉袄,站在阶下,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飘,“下来穿暖和再弄,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林骁低头看了眼母亲,她的背比去年更驼了些,手里的棉袄边角磨得发亮——那是他十五岁时穿的,后来给了父亲,如今又被母亲翻出来,缝缝补补想再给林骁套在外面。“快好了,娘。”他应着,用瓦刀把泥灰抹匀,“您回屋去,这儿风大。”
“我不冷。”母亲说着,却往手里哈了口热气,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脚,生怕他踩空,“你爹在灶房烧了姜茶,下来就喝,驱驱寒。”
林骁心里一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屋顶的破洞是昨夜风雪砸的,偏偏又赶在降温这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钥匙,是昨日去镇上给老屋换的新锁,铜柄被体温焐得温热。这老屋陪了爹娘一辈子,墙皮掉了一层又一层,梁柱也朽了边角,可每次修完,母亲总会摸着新补的墙说:“你看,跟新的一样。”
“咚”的一声,木梯晃了晃,林骁下意识抓住旁边的椽子,低头就见母亲往前扑了半步,脸色发白。“没事,娘,梯子没稳。”他赶紧说,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
“下来!”母亲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今天就到这儿,等天暖了再说!”
林骁不敢违逆,顺着梯子慢慢下来。脚刚落地,棉袄就裹了上来,带着母亲身上的皂角香。“您看,这不就好了?”他笑着拍了拍屋顶的方向,“雨再大也漏不进来了。”
母亲没理他的话,伸手摸他的耳朵,指尖粗糙得像砂纸:“冻得跟冰坨子似的!”说着就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你爹煮的鸡蛋,趁热吃。”
林骁捏着温热的布包往灶房走,刚进门就被烟呛得咳嗽。父亲正蹲在灶台前添柴,背对着门口,佝偻的脊背像块弯了的老木头。“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在磨砂纸,“姜茶在灶上温着。”
“爹,您怎么又蹲这儿?”林骁走过去把他扶起来,“不是说过让您歇着,我来烧火?”父亲的腿疾入冬后就犯了,走几步都要扶墙,偏生不肯闲着。
“不动动弹,骨头都锈了。”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沟壑,“你娘总说我添柴添多了,你尝尝她煮的姜茶,准是又放多了糖。”
林骁端起灶上的粗瓷碗,姜味混着红糖的甜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大口,烫得舌尖发麻,却暖得从喉咙一直热到心口。“好喝。”他说。
“就你哄她。”父亲从怀里摸出个布卷,一层层打开,是几张皱巴巴的钱,“这是我跟你李伯编竹筐攒的,你拿着,给老屋的柱子换根新的,我看西头那根都快蛀空了。”
“爹,我有钱。”林骁退回去,“您留着买点爱吃的。”
“让你拿着就拿着!”父亲把钱硬塞进他口袋,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我跟你娘这辈子没别的盼头,就盼这老屋能撑得久些,看着你……”话说一半就被咳嗽打断,咳得背都直不起来。
林骁赶紧给父亲顺背,心里像被什么堵着。他知道父亲没说出口的话——看着他成家,看着晚晴过门,看着老屋的梁上挂上红绸。
“对了,晚晴丫头说今儿来?”母亲端着洗好的青菜进来,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点面粉,“我早上蒸了她爱吃的豆沙包。”
“说晌午到。”林骁答着,视线落在母亲的手上。她的指关节肿得像个小萝卜,却还在摘菜,动作慢了许多,一片叶子要捻半天。前几日他撞见母亲在灯下缝鞋底,针好几次扎在手上,她只是悄悄吮掉血珠,继续缝。
“那我再烧个豆腐,她爱吃嫩的。”母亲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父亲拉住。“让骁儿弄,你坐会儿。”父亲的声音很轻,却稳稳地拉住了母亲的胳膊。
母亲愣了愣,顺从地坐下,看着父亲给她揉膝盖。父亲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一边揉一边说:“昨儿我梦见年轻时,你总爱坐在这灶台前,我给你烧火,你给我缝衣裳……”
“老没正经的。”母亲嗔怪着,眼角却湿了,抬手擦了擦,又怕林骁看见,赶紧转头看窗外,“雪好像小了点。”
林骁假装没看见,低头往灶里添柴。火光舔着柴禾,噼啪作响,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摇晃晃的,却紧紧靠在一起。他想起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雪天,父亲半夜咳得厉害,母亲就坐在床边守着,给他搓手搓脚,直到天快亮才合眼。那时他就想,等开春了,一定要把老屋的窗缝糊得再严实些,把炕烧得再热些。
“骁儿,梁上的灯绳是不是又松了?”母亲突然说,“晚上拉半天都不亮。”
“我等会儿弄。”林骁说。
“还有东屋的门闩,得换个新的,你爹总说关不严实。”
“知道了。”
“对了,你李伯说后山的木料好,等雪化了,咱去挑根直溜的,给你爹做个新的靠椅,他总说现在这个硬。”
林骁一一应着,心里数着要做的活计:修灯绳、换门闩、挑木料、糊窗缝……这些事像珠子,串起了一天天的日子。他曾经以为日子该是策马江湖,刀光剑影,如今才明白,能把这些琐碎的珠子串好,让爹娘的眉眼舒展些,让晚晴的笑声甜些,才是最该握紧的时光。
晌午时分,晚晴踩着薄雪来了,手里提着个竹篮,红棉袄上沾着雪粒。“阿叔阿婶,我带了些新做的棉鞋垫,软和着呢。”她把篮子递过来,眼睛扫过屋顶,“瓦修好了?”
“早好了。”林骁接过篮子,触到她的指尖,冰凉的。“怎么不多穿点?”
“不冷。”晚晴笑了,眼角弯弯的,“阿婶,我帮您烧火吧?”
“不用不用,你坐。”母亲拉着她的手往炕边带,“刚烧了炕,暖和着呢。”
父亲坐在炕沿上,看着晚晴给母亲递过绣好的帕子,看着林骁在灶房和堂屋间穿梭,突然说:“骁儿,开春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吧。”
林骁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耳根有些热。晚晴的脸也红了,低头绞着帕子。
“看什么看?”母亲拍了父亲一下,却笑得合不拢嘴,“也该了,总不能让丫头总跑这么远。”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窗棂上,簌簌的。灶上的锅里冒着热气,炖着的鸡汤咕嘟作响。林骁靠着门框,看着母亲和晚晴在炕上说笑,看着父亲眯着眼抽着旱烟,心里像被温水泡着。
他知道,老屋还会有新的破洞,爹娘的腰会更弯些,要做的活计永远做不完。但只要他在,就会一点点补,一天天陪。就像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无数个春秋,就像这老屋守着他们一辈子,他也要守着这一切,让每一个冬天都暖些,每一个日子都实些。
傍晚送晚晴出门时,雪已经停了,月亮挂在檐角。“明儿我来帮你挑木料?”晚晴问。
“好。”林骁点头,看着她的脚印印在雪地上,像一串甜甜的省略号,等着他用日子去填满。
回到屋,见父母正并排坐在炕上,盖着同一条棉被,看墙上的旧年画。父亲的手搭在母亲的膝头,母亲的头轻轻靠着父亲的肩。林骁拿过墙上的薄毯,轻轻盖在他们身上。
“爹,娘,灯绳我修好了。”他轻声说。
“嗯。”父亲应着,眼睛没离开年画。
“那我回屋了。”
“去吧。”母亲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困意。
林骁退出去,轻轻带上门。走廊里的灯笼晃着暖光,照亮了他刚换的新门闩。他摸了摸口袋里父亲塞的钱,又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晚晴刚给的鞋垫,还带着她的体温。
他知道,所谓的修,不只是修屋,更是修日子;所谓的陪,不只是朝夕,更是把每一份牵挂,都缝进岁月的针脚里。这老屋,这老人,这慢慢走来的姑娘,就是他这辈子要守的江湖,要修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