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檐雪融成三世水,灶烟绕作百年纹。
梅枝记取垂髫影,茶盏盛着白头温。
曾向烽烟寻骨肉,今与暖阳认儿孙。
人间最是牵丝处,忘了名姓也牵魂。
一、檐雪初融
立春的雪化得快,檐角的冰棱滴着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林骁蹲在阶前,用竹片刮着石板上的冰渍,竹片是从院中的老梅树折的,枝桠上还留着个小小的牙印——是女儿林晚五十多年前咬的,那时她刚学会爬,抱着梅枝啃得满嘴树屑,苏约笑她“比星港的松鼠还馋”。
“慢着刮,别蹭掉石板上的刻痕。”苏约端着盆温水出来,铜盆沿结着层薄冰,映着她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碎雪。她蹲下身,指尖拂过石板上的“晚”字,是林晚十岁那年用铁钉划的,笔画歪歪扭扭,旁边还刻着个更小的“毅”,是儿子林毅跟着姐姐学的,两个字挨得极近,像对挤在一起的小雀儿。
林骁直起身,后腰的旧伤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是星历43年的突围战留下的,那时林晚刚满月,苏约把孩子裹在军大衣里,他背着她们娘俩在焦土上泡了整夜,伤口冻得发僵,却死死攥着怀里的体温。“这伤比毅骁小时候摔的疤还记仇,”他捶了捶腰,雪水顺着竹片滴在鞋上,洇出深色的印,“一到变天就闹脾气,跟晚丫头似的,说要糖就非得当街哭够三声。”
檐下的鸟窝里,几只雏鸟正张着嘴叫,是林毅昨天从星港苗圃带来的,说“给爹娘作伴”。鸟窝是用“启明号”的旧帆布絮的,里面垫着星蓝花瓣,是林晚托人捎来的新茶窨过的,说“让鸟也闻闻家乡的香”。苏约往鸟食罐里撒了把小米,罐底的“骁”字已经磨浅,是林骁用能量匕首刻的,当年总怕孩子们拿错碗,结果现在倒成了认家的记号。
“晚丫头今早发讯来,说小外孙学会刻木头了,”苏约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线,像串断了的珠子,“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老头,说‘像外公’,结果毅骁说‘明明像我’,姐弟俩在通讯器里吵了半宿。”她忽然从门后的石缝里抽出根旧红绳,是林晚出嫁时系嫁妆的,上面还缠着片干梅,是苏约当年塞进去的,说“带着家的味道”。
融雪顺着屋檐汇成细流,漫过石板上的刻字,像在给岁月的痕迹描边。林骁望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鬓角的霜白比檐上的残雪还厚,却在看到“晚”“毅”二字时,眼里冒出年轻时的光。“你看这水,”他指着流进梅树根的雪水,“绕了这么多弯,还是要往根上走,跟孩子们似的,走再远也记着回家的路。”
二、灶上余温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厨房的窗,苏约在土灶上炖着星蓝花粥。灶膛里烧的是去年的梅枝,火苗舔着锅底,把灶台上的粗瓷碗熏得发亮,碗沿的缺口处补着银线,是林骁去年缝的,针脚虽歪,却牢牢抓住了瓷片,像抓住了些不会散落的时光。
“粥里放了毅骁寄的莲子,”林骁抱着捆新劈的梅柴进来,柴块上还沾着新鲜的绿苔,“他说这是星港培育的新品种,比当年在云雾山采的更糯,其实是怕咱们牙口不好。”他把柴塞进灶膛,火星子溅起来,映得灶壁上的涂鸦格外清晰——是林晚和林毅小时候画的,一个歪脑袋的女人举着锅铲,旁边写着“妈妈”,线条稚拙,却把苏约当时扎的麻花辫画得活灵活现。
灶台上的铁盒里,压着张泛黄的食谱,是苏约当年记的“孩子辅食”,上面用炭笔写着“星历46年,晚丫头第一次吃星蓝花泥,吐了毅骁一脸”,字迹被油烟熏得发黑,却在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笑脸。“你总说这食谱比《战地医案》重要,”苏约用长柄勺搅着粥,粥面上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像星星的光晕,“其实是怕忘了孩子们小时候的样子——毅骁总爱抢姐姐的辅食,被你用筷子敲了手还笑。”
她忽然从灶台下拖出个旧木箱,里面是些孩子们的旧物:有林晚掉的第一颗乳牙,用星蓝花布包着;有林毅穿小的虎头鞋,鞋底磨出了洞,是苏约用“启明号”的帆布补的;最底下压着块烧焦的米饼,是林晚五岁时学着做饭的“成果”,林骁说“要留着等她嫁人时看”,结果一等就是三十年。
土灶的缝隙里,卡着半截铅笔头,是林毅当年写作业时掉进去的,笔杆上还刻着个“毅”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依旧能看出用力的刻痕。“这孩子从小就倔,”林骁用手指抠出铅笔头,笔芯早就干了,却在他掌心留下淡淡的黑,“学写字时总说‘要比姐姐写得好’,结果握笔太用力,把铅笔都捏断了。”
粥香漫过窗棂,与院中的梅香缠在一起,像条温柔的带。苏约往两个粗瓷碗里盛粥,碗底的“晚”“毅”二字被粥汤浸得发胀,像两个泡在时光里的孩子。“你看这粥,”她把碗推到林骁面前,“米是新米,柴是旧柴,煮出来的味道却跟当年一样,孩子们总说‘这是家的味’,其实是灶膛里的火,从来没熄过。”
三、灯下忘名
暮色漫过院墙时,林骁坐在灯下,看着苏约给孩子们回信。信纸是星港的新纸,却在抬头处画了个小小的梅枝,是苏约学孩子们的样子画的,笔尖的星蓝花汁在纸上洇开,像颗小小的星。他忽然指着信纸问:“我叫啥名来着?刚才想给毅骁写句嘱咐,到了嘴边倒忘了。”
苏约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晕成个圆,像个小小的月亮。她放下笔,握住林骁的手,他掌心的旧茧蹭着她的指腹,是磨了一辈子剑和锄头的温度。“你叫林骁,”轻轻声说,指尖划过他手背上的疤痕,那是当年护着她挡能量弹时留的,“是晚丫头和毅骁的爹,是我相守了一辈子的人,忘了啥也不能忘这个。”
林骁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灯影,像把星星藏在了里面。“记着你的名就行,”他指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林晚扎着羊角辫,林毅抱着他的腿,两个孩子都张着嘴笑,“你看他们俩,小时候总爱抢我的剑穗玩,晚丫头说‘要当像爹一样的守界者’,毅骁说‘要娶像娘一样的姑娘’,现在倒都成了星港的教书先生,说‘守着孩子比守着星舰踏实’。”
灯影里,苏约把林骁的名字写在信纸角落,一笔一划,像在刻碑。“晚丫头说小外孙总问‘外公当年杀了多少坏蛋’,”她念着信纸上的字,“我跟她说‘别教孩子记仇,多说说你爹当年怎么护着伤员,怎么把最后一块星核糖给了战友’,这些才该记一辈子。”
桌上的铁皮盒里,放着孩子们每年寄来的“全家福”,从黑白到彩色,从孩子们扎着羊角辫,到现在带着自己的孩子,照片里的梅树一年比一年粗,林骁和苏约的头发一年比一年白,却总在同一个位置坐着,像两株守着根的树。
林骁忽然指着最新的照片说:“你看毅骁现在的样子,跟我当年多像,连皱眉的纹路都一样。”苏约凑近看,忽然笑了:“晚丫头眼角的痣,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她自己还不知道呢。”
远处的星港传来夜航的鸣笛,悠长而温柔。苏约把写好的信折成梅形,塞进信封,邮票是孩子们寄来的星图,上面盖着“家”字邮戳。“明天让邮差捎走,”她说着,往炉里添了块梅枝炭,“孩子们收到信,就知道爹娘在等他们回家吃春酒了。”
林骁望着灯影里的信封,忽然觉得记不记得名字也没关系。那些刻在石板上的字,熬在粥里的香,藏在照片里的笑,早就把“林骁”和“苏约”这两个名字,酿成了岁月里最浓的味,不用记,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