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解剖课在周二学完肌肉的理论知识,随后谢老师在黑板上写出周三上午3-4节,解剖实验室,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
听说要摸真骨头,去教学楼的路上,黄朝彬压低声音说,我表哥在医学院,说他们第一次实验课有人当场吐了。
虽然有前世的经历,但詹晓阳的胃轻轻抽搐了一下。他想起村里办白事时见过的棺材,和偶尔从土里露出来的白骨。那些是令人畏惧的死亡象征,而今天,他将以医学生的身份直面它们。
解剖实验室在教学楼的一层。走下楼梯时,一股刺鼻的气味就钻入鼻腔——像是过期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金属味,让詹晓阳喉头发紧。走在前面的几个女生已经捂住了鼻子。
福尔马林,班长回头解释,防腐用的。
实验室的门是厚重的金属质地,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声响。詹晓阳跟在队伍末尾,刚踏进门,眼前的景象就让他的脚步骤然停住——
四壁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数十个标本罐,淡黄色液体中悬浮着各种器官:拳头大小的心脏、褶皱密布的大脑、网状结构的肺叶......正中央的展示台上,一具完整的人体骨架以站立的姿势迎接他们,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门口。
随便看看,五分钟后上课。一个温和的男声从角落里传来。谢老师坐在标本柜旁的办公桌前,正在整理一叠资料。他约莫四十岁,戴着金丝眼镜,白大褂口袋里插着几支彩色记号笔,看起来更像文质彬彬的语文老师而非解剖学教授。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散开,但没人敢走太远。詹晓阳跟着班长,小心翼翼地靠近最近的标本柜。罐子标签上写着心脏(冠状切面),里面的器官被精确地切成两半,像被解剖的果实,露出内部复杂的腔室和血管。
这是主动脉,班长指着罐子里最粗的那根血管,上次课讲过。
詹晓阳点点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目光被旁边一个更大的罐子吸引——那里面漂浮着一段肠子,苍白的肠壁在液体中微微晃动,仿佛还保有生命。他突然想起过年时母亲清理鸡肠的场景,但眼前这个明显属于人类的器官,让他胃部一阵翻腾。
嘶——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转头看见刘小惠站在一个脑标本前,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最里面的角落突然爆发一阵小声惊呼。詹晓阳走过去,看见几个男生围着一个圆柱形玻璃罐,里面是一个发育中的胎儿标本,蜷缩的姿态如同沉睡。黄朝彬脸色发青,卢步生则死死盯着地面。
上课了。谢老师的声音适时响起。
同学们迅速聚集到中央的实验台周围。台面上已经摆好了几个托盘,覆盖着湿润的蓝布。助理老师——一个扎马尾的年轻女性,正戴着橡胶手套整理物品。
今天我们认识骨与肌肉,谢老师推了推眼镜,先看骨骼标本。
助理老师揭开第一个托盘上的蓝布。十几块形状各异的骨头整齐排列,每块都贴着标签。詹晓阳伸长脖子,看见最前面那块扁平骨上写着肩胛骨。
肩胛骨,位于胸廓后方,谢老师用探针轻点骨面,这个凹陷叫关节盂,与肱骨头构成肩关节。
探针移动时,詹晓阳注意到骨面上细密的纹路,像干涸河床的裂痕。他突然想起老家后山那些风化的岩石,原来人体内部也藏着如此相似的地貌。
这是股骨,谢老师拿起一根长骨,人体最长的骨头。近端有股骨头,与髋臼构成髋关节。
骨头的乳白色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被打磨过的象牙。詹晓阳鬼使神差地想起小时候玩过的羊拐骨,那时他怎会想到有一天要学习这些骨骼的专业名称?
颅骨部分,助理老师捧出一个完整的头骨,由23块骨组成,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块——
蝶骨,谢老师接过话头,手指抚过头骨底部那片蝴蝶形状的骨头,像不像停驻在颅腔里的生命之蝶?
这个诗意的比喻让詹晓阳眼前一亮。他在笔记本上匆匆画下一只蝴蝶,翅膀延展成骨头的形状。谢老师的声音继续传来:蝶骨中央的凹陷叫垂体窝,容纳着掌控我们内分泌系统的脑垂体。
詹晓阳的笔尖顿住了。这块小小的骨头里,竟然藏着如此重要的结构?他忍不住凑近了些,想看清那个神秘的凹陷。
现在传递观察,谢老师说,注意轻拿轻放,这些都是珍贵的教学标本。
托盘开始在学生间传递。当颅骨传到詹晓阳手中时,他惊讶于它的轻盈——这个曾经容纳思想的容器,现在不过几百克的重量。指腹触到眼眶边缘时,一阵凉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但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匆忙传给别人,而是多看了几眼蝶骨的构造。
接下来是肌肉标本。谢老师的话让教室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助理老师揭开第二个托盘,一块暗红色的肌肉组织暴露在空气中。詹晓阳闻到一股更加浓重的防腐剂气味,前排几个女生已经捂住了口鼻。
肱二头肌,谢老师用镊子轻轻拨开肌束,注意观察肌腱的走向,近端有长头和短头两个起点......
肌肉的纹理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像极了老家晒制的牛肉干,只是更加紧密。詹晓阳强迫自己盯着看,却发现视线不自觉地模糊起来。他眨眨眼,余光瞥见刘小惠竟然凑近了标本,正专注地看着肌腱的连接处。
腿部肌肉群,助理老师又揭开一个更大的托盘,这是股四头肌的标本。
深红色的肌肉组织上,血管的痕迹如同干枯的河流。詹晓阳突然发现肌纤维的排列方式很像梯田——一层层,秩序井然。这个联想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肌肉附着点非常重要,谢老师的声音变得严肃,将来你们打针、做手术,都要清楚这些位置。一针扎错,轻则无效,重则伤及神经。
课程进行到后半段,实验室里的气氛越发凝重。有个女生突然举手请求出去透气,回来时眼圈发红;汪胖子一直用嘴呼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就连平时最大胆的郑世林,也再没敢直视肌肉标本。
最后十分钟,谢老师看了看表,有问题可以提问。
沉默。詹晓阳有无数问题想问——这些标本来自哪里?他们曾经是谁?为何愿意将自己的身体留在这里?但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
没有?那我总结一下。谢老师摘下眼镜,今天看到的每块骨头、每束肌肉,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体组成部分。作为医学生,你们要永远记住——解剖台上的不是,而是你们沉默的老师。
下课铃骤然响起,同学们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冲向门口。
走出实验室时,阳光刺得詹晓阳眯起眼。班长和几个同学在不远处讨论着午饭,但他一点胃口也没有。福尔马林的气味似乎已经渗入衣服纤维,挥之不去。
你还好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刘小惠站在台阶上,詹晓阳接过水,惊讶地发现,刘小惠的脸色比上课前还要红润,眼神也明亮了许多。
你不怕吗?他忍不住问。
刘小惠轻声说,但想到将来要当医生的话,就觉得该克服。她顿了顿,其实肌肉标本让我想起我妈——她在肉铺工作,整天处理猪肉啥的……”
这个意想不到的关联让詹晓阳笑了出来。他突然觉得,解剖课或许没那么可怕了——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那些陌生的结构,无论是通过诗意联想,还是生活经验。
詹晓阳回到宿舍里,看到汪胖子正趴在窗边深呼吸,黄朝彬则破天荒地洗起了衣服——詹晓阳猜他是想去除衣服上的福尔马林味。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紧,却又莫名温暖。第一次,詹晓阳感到自己真正踏上了医学之路,是从那间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实验室的这一堂课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