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没褪尽时,试验田的育苗棚里已经飘起了薄雾。杨浩宇蹲在第一组育苗箱前,手里捏着把直尺,正量着稻芽的高度。竹尺轻轻搭在嫩黄的芽尖上,刻度停在三寸二分,比昨天又长了半分。
“长得真快。”他低声自语,指尖拂过芽叶上的绒毛,沾起颗细小的露珠。这组用了苏婉清熬的草木灰生根水,芽叶比对照组更显油亮,像抹了层薄蜡。
“量完了没?”苏婉清的声音从棚外传来,带着点轻快的笑意。她拎着个竹篮走进来,篮里装着刚蒸好的玉米窝窝,热气裹着粮食的甜香,把薄雾都染得暖融融的,“赵刚说今早要去公社领新化肥,让咱赶紧吃完换他来守棚。”
杨浩宇直起身,晨光从棚顶的缝隙漏下来,在她发间织出层金网。她今天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别着朵晒干的野菊花,是上次农技会摘的,花瓣已经有些发脆,却仍透着点倔强的黄。
“这组芽子得单独记,”他接过窝窝,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根须比别的密三成,说不定分蘖期能多结两粒。”苏婉清低头看着育苗箱,耳尖悄悄红了,指尖在木箱边缘划着圈:“都是按你说的比例拌的草木灰,能成最好,不成也攒个经验。”
正说着,赵刚扛着个麻袋冲进棚,裤脚沾着草屑,额角渗着汗:“浩宇哥!婉清姐!供销社的尿素到了,我多领了两袋,咱试试给对照组追肥?”麻袋解开的瞬间,尿素的刺鼻气味混着玉米窝窝的甜香,在棚里酿出种特别的气息。
苏婉清赶紧捂住育苗箱:“当心别撒着芽子!这东西劲儿大,沾一点就烧苗。”她从篮里掏出个小瓷勺,“得按比例兑水,一勺兑两桶水,沿着箱边慢慢浇,不能沾着叶子。”赵刚吐了吐舌头,赶紧把麻袋挪远些,蹲在地上看她配肥,眼睛瞪得像要把步骤刻进心里。
杨浩宇看着苏婉清舀尿素的样子,突然想起去年她第一次用化肥时,紧张得手心冒汗,兑完水还反复问“会不会烧苗”。如今她握着瓷勺的手稳得很,连兑水量都不用看刻度,凭手感就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你看这颗芽,”她突然指着箱角,“叶尖有点卷,是不是缺水了?”杨浩宇凑过去看,果然见那芽叶微微向内蜷,像只攥紧的小拳头。“是昨晚雨停后风太硬,把潮气抽干了,”他拿起喷壶往根部喷水,“得多往地面洒水,保持湿度。”
喷壶的水珠落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泥花。苏婉清蹲在旁边帮忙扶着育苗箱,发梢垂下来,扫过杨浩宇的手背,痒得他差点松手。他赶紧移开目光,假装检查别的芽子,心跳却像被风吹动的棚膜,“哗哗”地乱响。
赵刚抱着化肥袋往外走时,故意放慢脚步,回头瞅见浩宇哥的耳朵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忍不住偷偷笑。他早发现了,自从雨夜里两人在棚里守了一夜,浩宇哥看婉清姐的眼神就变了,像看稀有的稻种似的,又疼又怕,连说话都放轻了三分。
棚外的太阳越升越高,薄雾渐渐散了。苏婉清把晒蔫的野菊花换下来,别上朵刚摘的蒲公英,白色的绒球在晨光里轻轻晃。“等稻子分蘖了,咱得搭支架,”她突然说,声音比平时软,“不然穗子沉,容易倒伏。”
“我已经让王木匠备料了,”杨浩宇用抹布擦着棚顶的玻璃,“松木的,结实,能用到秋收。”他低头时,正好看见她领口的蒲公英绒球落在衣襟上,像颗小小的星,“你喜欢这花?”
“嗯,”苏婉清捻起绒球,轻轻一吹,白色的绒毛飘向育苗箱,“小时候在老家,娘说蒲公英的种子落在哪,哪就能长出新苗,跟咱的稻种似的,撒在黑土里就肯扎根。”她的声音很轻,像怕吹散了那些绒毛。
杨浩宇看着绒毛落在芽叶上,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去年此时,也是在这棚里,她蹲在地上捡散落的稻种,阳光落在她发顶,像今天这样暖。那时他只想着如何培育出耐寒的种子,如今却总忍不住看她低头时的侧脸,看她捏着种子的指尖,看她眼里映出的新绿。
“该给第二组喷增产灵了。”苏婉清的声音把他拽回神,她正往喷雾器里兑药,动作仔细得像在绣花,“教授说扬花期前喷三次最好,今天是头遍。”杨浩宇接过喷雾器,压杆的力度刚好能让药雾成雾状落下,不冲也不疏。
药雾落在芽叶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苏婉清跟在后面,用手轻轻拨动叶片,让背面也沾上药:“不能漏了背面,蚜虫最爱躲在那儿。”她的指尖划过叶背,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皮肤。
杨浩宇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突然说:“秋收后,咱去拍张照片吧?”苏婉清的手顿了顿,药雾落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拍……拍啥?”“就拍咱站在试验田边,”他看着远处翻滚的麦浪,声音有些发紧,“背景是这棚子,还有你种的向日葵。”
她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去收拾药瓶,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再说吧,先把苗伺候好。”可杨浩宇看见,她往育苗箱里哈气时,嘴角是翘着的,眼里的光比棚外的太阳还亮。
中午换班时,赵刚扛着锄头来接班,见两人正蹲在地上数分蘖数,头挨得很近,影子在地上叠成一团。“浩宇哥!婉清姐!我带了腌黄瓜!”他把篮子往地上一放,故意大声说,“我娘说就着窝窝吃,能多吃两个!”
苏婉清赶紧挪开半步,拿起黄瓜啃了一大口,酸得眯起了眼。杨浩宇看着她的样子,突然笑出声——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失态,像个偷吃酸果的孩子。阳光穿过棚顶,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株并排生长的稻苗,根在土里悄悄缠在一起,芽在风里轻轻摇晃。
走在回村的路上,苏婉清突然想起什么,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纸包:“这是我娘晒的槐花茶,泡着喝败火,你总在棚里待着,容易上火。”纸包上绣着朵小小的稻穗,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昨晚照着育苗箱里的样子绣的。
杨浩宇接过纸包,指尖触到她留下的温度,心里像被阳光晒过似的,暖烘烘的。他低头看了眼纸包上的稻穗,突然觉得,这试验田的新绿里,藏着比庄稼更珍贵的东西——像这初绽的芽,像这悄悄绣上的穗,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正一点点长出属于他们的模样。
远处的育苗棚在阳光下泛着白,棚里的稻芽还在使劲儿生长,嫩黄的芽尖顶着露珠,像无数只举着的小手,在风里轻轻招摇。杨浩宇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芽子就会抽出新叶,拔节,扬花,最后结出饱满的穗子。而那些藏在心里的盼头,也会像这稻穗似的,在时光里慢慢饱满,沉甸甸地弯下腰,结出最甜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