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老槐树又落了层叶,金黄的叶子铺在树根下,像给老树盖了层绒毯。豆宝踩着落叶绕树转了三圈,仰头看它的枝桠——最高的那根快够着云了,枝杈间还架着个旧鸟窝,是去年麻雀搭的,风吹过,窝边的干草簌簌地响。
“这树啊,比你太爷爷还大。”沈爷爷拄着拐杖过来,手指敲了敲树干,发出“咚咚”的闷响,“我小时候爬树掏鸟蛋,从这根枝桠摔下来,磕掉半颗牙,现在笑起来还漏风。”他指着树干上一道歪歪扭扭的刻痕,“这是我爹刻的,那年我满六岁,他说‘给树做个记号,看你俩谁长得快’。”
豆宝凑过去摸那刻痕,深深浅浅的,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树干上还有好多新的刻痕,有的是歪歪扭扭的名字,有的是小小的五角星,都是村里孩子留下的。她忽然发现自己去年刻的“豆”字,已经被树皮慢慢包了起来,笔画边缘泛着浅绿。
“树也会长大啊。”她小声说。
“可不是嘛。”沈爷爷往树根处撒了把小米——这是给过冬的麻雀留的,“它的年轮一年长一圈,就像咱过日子,一天一天攒起来,才有了这么粗的腰。”他蹲下身,扒开树根处的落叶,露出块青石板,“你看这石头,是当年你太爷爷垫的,怕雨水泡烂树根。”
石板上长满了青苔,抠都抠不掉,像长在了树身上。豆宝想起春天时,这树下总围满了人:王婶在这儿择菜,李伯在这儿修农具,孩子们在这儿玩“老鹰捉小鸡”,连张奶奶的竹椅都常摆在树荫下,她说“这树的影子比凉棚还舒服”。
“前儿刮大风,我还担心它被吹倒呢。”娘提着竹篮过来,里面是刚蒸的玉米饼,“结果第二天来看,它反倒把歪了的枝桠挺得更直了。”她往沈爷爷手里塞了块饼,“您尝尝,新收的玉米磨的面。”
沈爷爷咬了口饼,饼渣掉在落叶上,引来几只麻雀啄食。“这树啊,经得住折腾。”他望着树冠,“大旱那年,别的树都蔫了,就它还挂着半树叶子;洪水那会儿,水都淹到树腰了,它也没倒。”
豆宝忽然想起去年夏天,暴雨下了三天三夜,她看见爹和几个叔叔扛着竹竿来撑树,怕它被狂风刮折。竹竿绑在最粗的枝桠上,像给老树拄了拐杖,爹说:“这树护了咱村几十年,咱也得护着它。”
“你娘嫁给你爹那年,还在这树上挂过红绸呢。”沈爷爷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红绸飘在风里,像朵大红花,你爹站在树下,脸比红绸还红。”
豆宝想象着那画面,忍不住笑出声。娘的脸“腾”地红了,往沈爷爷胳膊上拍了一下:“您又说这些老掉牙的事。”
正说着,石头和丫蛋抱着皮球跑过来,看见豆宝就喊:“豆宝姐,快来玩!”皮球撞在树干上,弹回来,沾了层金黄的叶子,像个毛茸茸的球。
“轻点,别撞着树。”娘叮嘱道。
石头吐了吐舌头,抱着球往远处跑,丫蛋却留下来,从兜里掏出颗玻璃弹珠,小心翼翼地埋在树根下:“我把最亮的弹珠埋在这儿,明年会长出弹珠树不?”
“傻丫头,”沈爷爷笑着摸她的头,“树长不出弹珠,却能长出阴凉,长出鸟窝,长出咱村的念想。”
日头爬到头顶时,树下渐渐热闹起来。王婶端着针线笸箩来纳鞋底,李伯扛着锄头路过,坐在石头上抽袋烟,连张奶奶都被儿子扶着来晒太阳,手里还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给麻雀准备的碎米。
豆宝靠在树干上,听着大人们拉家常,看着孩子们在落叶堆里打滚,忽然觉得这老槐树像位慈祥的老人,把一村人的日子都搂在怀里。它的年轮里藏着多少故事啊:有太爷爷垫石板的疼惜,有沈爷爷掏鸟蛋的顽皮,有爹娘挂红绸的欢喜,还有她和伙伴们刻下的名字和梦想。
风又吹过,落叶簌簌落下,像老树在轻轻点头。豆宝摸了摸树干上自己刻的“豆”字,感觉树皮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烘烘的。她知道,等明年春天,这里又会冒出新绿,枝桠会伸得更长,而树下的故事,还会像年轮一样,一圈圈往下长,长在阳光里,长在风里,长在每个寻常又温暖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