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赠予我净土,用深渊做代价。我走向深渊,才懂得净土的重量。」
早料到有此一问。
林满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唇角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兵不厌诈。”她轻描淡写地吐出四个字,仿佛在陈述一个真理,“我回国时一度想与序伦科技合作,可惜……研究透了他的商业版图,却算漏了人心。”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顾沉先生心高气傲,既然道不同,便不相为谋。”
林满微微偏头,目光如炬,直视着主位上的顾建宏,话语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商场之上,做不成盟友,那就只能成为对手。您说呢,顾董事长?”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时间都为之凝滞。
顾建宏靠在椅背上,那双浑浊却锐利的老眼在林满身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
“呵呵……呵呵呵……”
笑声打破了会议室的冰层,却让寒意更加刺骨。
“盟友?对手?”顾建宏缓缓重复着这两个词,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的心坎上。“林小姐,你用词很精准。”
顾建宏没有继续追问细节。到了他这个位置,过程早已不重要,结果才是一切。
他那个眼高于顶的侄子,老爷子曾经大量精力培养起来却日渐失控的“继承人”,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心血的控制权。能让他签下这份堪称“割肉饲虎”的协议,背后必然是一个他无法承受、更不敢公开的把柄。
是什么把柄?是商业欺诈的证据?还是某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丑闻?
顾建宏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不仅拥有SeraNide-max?这样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更懂得如何找到他对手最脆弱的软肋,并毫不犹豫地、精准地将刀尖送进去。
这份心性,这份手腕,何其毒辣,又何其优秀,何其......美妙。
一个不需要栽培的“人才”,只需稍加引导便能饮血封喉的绝佳武器。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顾建宏的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精光。
林满心中冷笑,他信了,他们都信了。
她稍稍站直身体,看着这群被她搅动起贪婪欲望的“饿狼”。
终于,说出了她今天此行的,最初的目的。
“董事长,各位董事。这份协议真实有效,并且已经完成了所有法律层面的公证。”
“SeraNide-max?是我献给集团的诚意。以此,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主位。
“我要董事会……一个席位。”一个能为FL-paris筑起壁垒,为序伦科技撑开庇护的席位。
会议室里刚刚有所松动的气氛,瞬间再度绷紧。
顾建宏脸上的笑意也淡去了。
他看着林满,眼神里翻涌的贪婪与兴奋,重新被一种冷静的、属于上位者的审度所覆盖。未置可否,反而在脸上勾勒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
“一个席位?”
顾建宏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会议桌面。那‘笃、笃、笃’的轻响,仿佛是法官手中缓缓落下的惊堂木,一声声,敲在林满的心上,丈量着她的野心,也审判着她的资格。
“林总,”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温和得近乎残忍,“你的功劳很大,但你的眼界,太小了。”
林满的心,骤然下坠。
“你手中握着的,是足以扼住任何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咽喉的王牌。你却只想用它,来换一张入场券?”顾建宏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与“点化”。
他站起身,走到屏幕面前,看着上面的那份商业价值报告,眼神里是猎食者锁定目标后的兴奋。
“董事会的席位,可以给你。但仅仅一个席位,太浪费了。”
顾建宏转过身,面对所有董事,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蛊惑力:“有了SeraNide-max?,我们要做什么?不是竞争,是终结!是彻底摧毁序伦科技的生物板块,是让顾沉那个小子求着回集团,回到谈判桌前,求我们收回他那带走的摊子!”
这番话,精准地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野心。
顾建宏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将目光重新锁在林满的脸上,眼神阴冷而锐利。
“林总,”他那语气,带着一种施恩般不容拒绝的威严,“我不仅可以给你一个董事席位。我还可以给你……仅次于我的集团股份,以及相应的投票权。”
在她还未消化这巨大的震惊时,顾建宏终于图穷匕见。
“当然,这一切,有条件。”
他的眼神,阴险而锐利。
“你亲自带队,用你手中的SeraNide-max?,对序伦科技,发动一场全面的商业绞杀。我要你,亲手,把序伦打残、打废。”
林满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他要她……亲手去对付攻击序伦科技?对付顾沉?
“怎么?”顾建宏看着她凝固的表情,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不敢?还是,做不到?”
他环视众人,然后重新定格在林满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想坐上这个位置,就要拿出匹配的价值。你的价值是什么?就是SeraNide-max?。那么,你就必须用它为集团创造最大化的效益!这,才对得起即将投给你的每一张赞成票!”
“半年。”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更显阴冷,“我给你半年时间。如果届时……对序伦科技的商业打击未达预期,”
“你手中的SeraNide-max?,以及相关的云栖谷原料基地,都将无条件、永久性地并入集团。而你本人,也将从顾氏集团,彻底出局。”
这已经不是一份对赌合约,是一份用权力与财富包装的卖身契。
顾建宏没有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只是将一杯盛满剧毒的黄金酒爵,推到了她的面前。
要么,饮下它,成为他刺向爱人的刀。
要么,打翻它,然后连同自己的一切,被碾为齑粉。
林满的犹豫只有一瞬。
她很清楚,不能退。身侧便是虎狼,此刻任何动摇,都意味着前功尽弃,更会将她和顾沉,一起推入万丈深渊。
攥住胸前衣料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隔着薄衫,那枚栀子花吊坠的轮廓冰冷而清晰。
退路本是唾手可得——回到法国,从此不问西东。但不能将序伦科技和顾沉弃于自己一手造就的危局之中。
这念头让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滞了。这是一场赌上一切的局,赢,则一步登天;输,便一无所有。
“好。”
她缓缓点头,声音沙哑得陌生,却透着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冷静与决绝。
“董事长说得对,在其位谋其政。我会为集团创造它应有的价值。”
那份附带苛刻对赌的董事任命协议当场拟定、签署。当顾建宏的手与她同样冰冷的手交握时,这场交易便算尘埃落定。
林满仿佛听见心底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那是她关于天真和美好的......最后一点幻想。她得到了想要的董事席位,换来了权力与股份。
原以为,这是为保护他而穿上的铠甲,却未料到,披上铠甲的第一件事,竟是亲手将利剑刺向他的心脏。
从长远看,她别无选择,唯有妥协。
车子驶出顾氏集团时,天已经放晴。
春日暖阳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林满指尖下意识地压了压心口,那枚栀子花吊坠的凉意似乎正透进皮肤。
她只是觉得冷。
一种旷日持久的冷,像是独自走在一条结了冰的、没有尽头的黑暗河流上。
从这一刻起,她的身份不再仅仅是FL-paris的林总。
她是顾氏集团最年轻,也最特殊的董事。
手握重权,身负枷锁。
......
林满将车汇入茫茫车流,漫无目的。
想见他。
可残存的理智却死死地踩住刹车。最终,她还是逃离了主路,将车停在西王大厦旁边的树荫下,熄了火。
车厢。
世界,死寂。
只剩下心跳。
一下。
又一下。
重得像丧钟,敲在她的胸骨上。
直到此刻,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后怕,如潮水般涌来。
林满双手搭着方向盘,指尖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顾氏集团大厦里让人窒息的压抑,会议桌上贪婪算计的目光,那些尔虞我诈的嘴脸,衣冠楚楚之下两面三刀的人心……一帧帧在眼前回放。
那是一个步步为营,弱肉强食的修罗场。
一字一句,都要在刀尖上掂量。
那是他曾经的日常。
是她从未踏足,也从未去理解的……他的人生。
终于让她看清了,自己有多愚蠢,多天真。
多……残忍。
那里,每个人都想攥住对方的把柄,每个人都试图撕开别人的软肋。这么多年,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顾沉的前妻。
这段婚姻,他到底独自背负了什么?
那个看起来华丽却肮脏的地方,他却为她隔出了一片纯白无瑕的净土。在那样的人群中,如何幸存?
自己那点家庭的伤痛,与这片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的情感荒漠相比,或许都显得奢侈了。
她至少还品尝过“爱”的滋味,哪怕短暂。
可他呢?记忆中那个阳光、温柔,深爱着她的男人,身后原来是一片这样的狼藉。
他将全世界的光都给了她,自己却站在深渊里。
而如今,她亲手踏进了这片泥沼,还要举起刀,帮着那些豺狼,刺向他最后一块完好的血肉。
心口那道钝痛的伤,终于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烧穿。
她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好像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伏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耸动。
问题应该是……
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尖锐的心疼化作一股灼热的液体,冲上眼眶。
林满再也支撑不住,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决堤,从呜咽变为痛彻心扉的嚎哭。眼泪滚烫,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误解、不甘与此刻锥心的悔恨一同烧尽。
她就这么哭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泪水干涸。
缓缓抬头,视线被泪水冲刷得一片模糊。车窗外,西王大厦的玻璃幕墙正反射着落日最后的余晖,天边被撕开一道凄艳的的橘红。
广场上人来人去,身边这棵树依旧枝繁叶茂。
一切都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尘封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
那些在奥星广告工作的日子,他是不是……也是这样?
每天,将车停在同一个位置,拿着一瓶她爱喝的酸奶,看着同样的人群,同样的黄昏,等着玻璃门后走出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他就这样,安静地等着。
等着夕阳被夜色吞没,等着写字楼的灯火渐渐换作漫天星辰。
然后他会走上前,接过她的包,稳稳地护在他的羽翼之下,隔绝掉所有她看不见的纷争与风雨。
她竟然……亲手毁掉了这一切。
眼泪再度无声地滑落。
车窗外,夜幕已然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一地的、冷漠的星骸,静静注视着驾驶座里这个渺小而悲恸的剪影。
林满蜷缩在驾驶座上,被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悔恨彻底吞噬。
……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