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脚步声停了,空落落的。
陈砚舟没抬头,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写完“粥照常熬”,顺手将纸条折了两折,压在装粗盐的陶罐底下。刚合上那本旧菜谱,就听见前厅玻璃门被猛地推开的刺耳声响——
一阵风裹着尘土和街上的浊气,呼地卷了进来。
刀疤六带着三个人闯进店里,手里哗啦抖开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墨迹未干似地写着:“举报伪劣餐具,黑勺坑害百姓”。他身后紧跟着两个愣头青模样的年轻人,一个扛着手机支架,镜头已经亮着;另一个手里拎着个刺眼的环形补光灯,白光“啪”地打开,瞬间把有些昏暗的店面照得惨白。
“老铁们,直播开始了啊!”刀疤六扯开嗓子吼,脖子上青筋凸起,“都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网上吹上天的‘心味餐馆’!用的什么?祖传的家伙什儿!没消过毒,没卫生许可,纯纯的黑勺操作!”
店里仅有的几个食客全愣住了。老张一筷子面条举在半空,忘了送进嘴里。缩在墙角喝粥的小学生小刘,抱紧了碗,瞪大了眼睛。
直播镜头蛮横地扫过墙面,“食物有魂”的木牌在强光下一闪而过。
手机屏幕上的弹幕瞬间炸了锅:
“放屁!我上周刚去吃过!”
“那勺子首长都用过,你说没证?”
“领头那个脸上有疤,看着就不像好人……”
刀疤六根本不理屏幕上滚动的字,一脚踹翻了门口那张塑料凳,凳子腿“嘎吱”一声歪倒。他梗着脖子喊:“我们是民间食品安全监督志愿者!今天非把这老字号的画皮扒下来不可!你们老板呢?敢不敢把你们那宝贝银勺子拿出来,让大伙儿验验真身?!”
没人应声。
后厨安静得能听见小砂锅里,米粒吸水、缓缓绽开的细微声响。
陈砚舟仍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手腕上那个银勺形的饰物。他没动,耳朵却微微侧着,捕捉着安全通道布帘后的动静。
布帘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许铮从后面走了出来,机械臂的关节处传来极轻的、金属磨合的“咔嗒”声。他径直走到前厅中央,什么也没说,只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一把将隔开前后厅的深蓝布帘完全拉开。
整面墙露了出来。
不是什么豪华装饰,就是简单的白墙,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照片里,不同肤色、穿着各异的人,都在笑着举勺,或低头品尝。有联合国代表用餐后竖起大拇指的,有外交官在桌前签字的侧影,也有上次首长低头喝汤时被偶然拍下的瞬间——每一张照片里,那把熟悉的旧银勺,都安静地躺在桌上或碗边,清晰可见。
“这些外宾和特殊宾客用餐后,”许铮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压住了店里的嘈杂,“都签过书面确认,同意并认可餐馆使用自有传器,并接受其重复消毒流程。确认书原件,”他顿了顿,看向刀疤六,“你要看吗?”
刀疤六的脸色“唰”地变了。他死死盯着那面照片墙,眼珠子乱转,嘴唇翕动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少……少拿这些唬人!”他强撑着,音量却低了三分,“国际的就能绕过国内法规了?我不管那些!我就问你,这勺子,有没有正规检测报告?有没有在卫生系统备案的编号?拿出来!”
许铮不再答话,转身走到墙边,取下一个稍大的相框,从背后熟练地抽出一张对折的、边缘有些泛黄的文件纸。
“这是去年亚太经合组织餐饮协调工作组出具的特别许可函复印件。”许铮展开纸张,逐字念道,“持器人陈砚舟,因传承特殊地方烹饪技艺及文化习俗,经评估,获准在‘心味人间’特定经营场所内,使用其家族传承饮食器皿。备案编号:cN-tc-003。有效期:十年。”
围观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嚯,还真有编号!”
“听着比营业执照还玄乎……”
“这帮人踢到铁板了吧?”
刀疤六额头开始冒汗,细密的汗珠在补光灯下闪闪发亮。他嘴唇哆嗦着,还想挣扎:“假……假的!肯定是伪造的!让我进去搜!厨房里肯定有猫腻!”
说着,他抬腿就要往后厨硬闯。
许铮脚步一错,整个身子便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通道口。
两人相距不到半米,对峙着。
刀疤六喘着粗气,胸膛起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许铮的肩膀,死死盯向灶台方向。
那把真正的旧银勺,就静静地躺在案板旁边的棉布上。昏黄的灶台灯照下来,勺身泛着一种被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内敛的光泽。
他不受控制地又往前蹭了两步,脖子伸长,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聚焦在勺柄靠近底部的区域。
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密、盘旋如藤蔓的暗纹。纹路中间,若隐若现,嵌着一个米粒大小、需要极仔细才能辨认的阴刻字——“心”。
刀疤六的呼吸,骤然停了。
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眼前猛地闪过一幅画面:大雪夜,破败漏风的土屋里,一个女人抖得厉害的手,端来一碗几乎清澈见底的菜汤。用的勺子很旧了,但柄底那盘旋的纹路,那小小的“心”字,一模一样。女人把勺子递到他嘴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六儿,喝了……记住,家里还有人,盼着你回来。”
后来……后来是冲天的大火,是王虎狞笑着,一脚踩碎那只勺子的脆响,还有那句像冰锥一样扎进耳朵里的话:“从今往后,你刀疤六只认手里的刀,不认什么爹娘!”
记忆的碎片带着棱角,狠狠捅进太阳穴。
刀疤六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又变得惨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踉跄着后退,小腿撞翻了一张空椅子,自己也差点跟着摔倒。
下一秒,他猛地弯下腰,捂住肚子,剧烈地干呕起来。
不是装的。眼泪、鼻涕毫无预兆地涌出,混着酸水,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他整个人缩成一团,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直播间的弹幕,诡异地安静了三秒钟。
然后,井喷般刷过:
“???真吐了?”
“这反应……不像演的。”
“该不会……那勺子真是他认识的东西?”
许铮垂下眼看着地上蜷缩的人,机械臂无声地垂在身侧。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你恨的,从来不是这把勺子。你恨的,是当年那个摔了勺子、头也不回走掉的自己。”
刀疤六跪趴在地上,手指抠着砖缝,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直到这时,陈砚舟才慢慢站起身。
他走到灶台前,掀开最大的那口汤锅的杉木盖子。乳白色、熬得浓稠的粥,热气混着质朴的米香,缓缓升腾起来,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酸腐和紧张。
“粥还温着,”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店里所有还在的人说,“谁要是还饿,我照样管够。”
没人动,但气氛微妙地变了。
老张默默放下一直举着的筷子,走过去扶起了被撞翻的椅子。小刘看看陈砚舟,又看看地上的人,犹豫了一下,跑去角落拿来拖把。另外几个食客互相看了看,自发地挪动脚步,站到了门口附近,隐隐形成一道松散的人墙。
地上,歪倒的直播支架屏幕闪了闪,黑了。
刀疤六被同来的两个人架着胳膊,拖了起来,半搀半扶地往外走。临出门槛时,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扭过头,看了灶台方向最后一眼。
那一眼里,早已没了最初的凶狠和戾气,只剩下大片空茫的、迷路孩子般的茫然,还有一丝被强光刺痛后的、不自觉的瑟缩。
许铮收起那张泛黄的文件,重新仔细地插回相框背后,将相框端端正正挂回原处。他站在照片墙前,没有立刻离开,机械臂的关节处,传来几乎听不见的、规律性的细微“咔嗒”声,像在自检。
陈砚舟舀起一大勺浓粥,倒入旁边一口干净的锅里,又兑了些开水,用长勺缓缓搅匀,准备着下一轮的供应。
“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他一边搅动,一边说,声音平静。
许铮点点头,目光扫过狼藉的前厅:“我知道。”
“还记得上回,他们在你护壳夹层里动手脚的事吗?”
“记得。微型追踪器,粘得很牢。”
“这次来的人,”陈砚舟看着粥面泛起的小泡,“手法糙,但心更急。急着想看我慌,看这店乱。”
许铮走到临街的窗边,撩起一角深色的旧窗帘,向外望去。巷口漆黑一片,只有远处路灯投来一点模糊的光晕。
“我在后门和侧巷加了新的红外感应,”他说,“不是警报,是直接连到我这里的震动提示。有人靠近三步内,就有感觉。”
陈砚舟“嗯”了一声,把旁边碗里早就削好、泡着的山药片,一片片拎起来,放进正在稀释的粥锅里。
粥,继续咕嘟咕嘟地熬着。
前厅里,只剩下两位客人还坐在原位,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等到底。其中那个面熟的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陈师傅,那个……安神笋干汤,今晚还能做吗?”
“笋干要泡足时辰,”陈砚舟头也没回,手里的长勺划着圈,“明天早饭时才有。今天卖完了。”
中年人点点头,不再说话,只端起桌上微凉的茶水,慢慢啜了一口。
许铮回到安全通道口,深蓝布帘在他身后落下,隔断了前后厅的视线。他背靠着冰凉的砖墙,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麂皮,开始慢慢擦拭机械臂上几个容易积尘的关节接缝处,动作细致又专注。
陈砚舟盛好一桶粥,盖上保温盖,抬头往布帘方向看了一眼。
“你不用一直在这儿守着。”他说。
许铮手上的动作没停,麂皮擦过金属表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愿意。”他只回了三个字。
锅里的粥,这时恰到好处地“咕嘟”响了一声,像一声满足的叹息。
陈砚舟转身去拿装细盐的瓷罐,余光不经意间,又扫过案板。
那把旧银勺,依旧静静地躺在老地方。勺底那些繁复的暗纹,在灶台灯偏斜的光线下,明明灭灭,仿佛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许铮擦拭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他侧耳,眉头微微蹙起。
巷子里,传来了清晰的、车门关合的声音。
不是快递三轮那种哐啷响,也不是熟客那种随意的一带。
是轿车门,那种沉重、短促、带着某种刻意收敛的“嘭”声。
他放下麂皮,那只机械臂五指缓缓收拢,指关节处的液压装置传来低沉的微鸣。
陈砚舟正把保温桶的提手扣好,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来了几个?”他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盐够不够”。
“三个。”许铮盯着窗帘缝隙外的黑暗,瞳孔微微收缩,“车没挂牌,黑色,旧款。”
陈砚舟盖上最后一个保温桶的盖子,拿起抹布,慢慢擦着手上的水渍。
“前门,还是后门?”
“后门。”许铮的声音压得更低,身子已从靠墙状态绷直,“脚步声很轻,分开了,一个守巷口,两个贴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