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湖烟雨:词酒风流
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苏轼携家眷抵达杭州。这位三十六岁的通判立于望湖楼头,看着烟雨中西湖的潋滟波光,三年来的朝堂阴霾仿佛被湖风吹散。他在酒肆墙壁题下“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墨迹未干便被店主人用碧纱笼罩——杭州百姓早已听闻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子。
西湖初遇与词境开拓。
次日巡察盐事,苏轼在孤山偶遇老僧惠勤。二人坐在放鹤亭中,看白鹤掠过葛岭,老僧忽然说:“通判眉间有雷霆气,何不让它化作砚中云?”苏轼闻言大笑,解下官印置于石凳,脱口吟出“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当“欲把西湖比西子”句出,林间宿鸟惊飞,惠勤合十赞叹:“从今往后,西湖当有西子湖之别称矣。”
在杭州的四年间,苏轼真正实现了词的革命。他打破晚唐五代以来词为“艳科”的窠臼,将山水田园、民生疾苦、人生哲思尽数纳入词境。某日巡视钱塘江堤,见弄潮儿在滔天白浪中沉浮,归途便写下“碧山影里小红旗,侬是江南踏浪儿”,让市井劳动者的矫健身姿首次进入文人词作。这些清新刚健的作品随着漕船北上传入汴京,连王安石在读至“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时,也不禁对儿子王雱感叹:“苏子瞻已得李太白三分仙气。”
琴操悟道与湖山因缘。
苏轼与歌妓琴操的交往,最能见其性情。某日西湖诗会上,这位于潜县令献给苏轼的才女,在画舫中忽然发问:“何谓湖中景?”苏轼不答,提笔在团扇上写道: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琴操又问:“何谓景中人?”
苏轼续写:
“裙拖六幅潇湘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当琴操追问“人中意”时,苏轼笔锋陡转:
“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琴操持扇怔住,见扇面倒映的雷峰塔影正在破碎,忽然泪如雨下。三日后,她竟在玲珑山削发为尼。苏轼闻讯策马赶去,只见山门前留着半阕《满庭芳》:“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他伫立良久,对同行黄庭坚叹道:“我原想点化明珠,不料成就玉璧。”
水利民生与词酒相济。
作为通判,苏轼的足迹遍及两浙。在监督运河疏浚时,他创造“分级水闸法”调节水位;勘察六井废淤,他借鉴白居易旧制改进滤水工艺。某次因反对转运司强征灯草,与上司争执不下,当夜独坐望湖楼饮酒,望着城中万家灯火写下“明月几时有”,待写到“起舞弄清影”时,忽然掷笔大笑:“何似在人间?正在人间!”
这些词作往往诞生于公务间隙。巡察富阳夜宿农家,他听老农唱吴歌而作《行香子》;督办捕蝗见孩童拾穗,他写《浣溪沙》记“谁家煮茧一村香”。歌妓们争相传唱他的新词,西湖画舫常有歌女因能唱全本《江城子》而身价倍增。周邠、陈襄等杭州同僚成为他的词友,他们常在葛岭赏梅时联句,苏轼总能把公文术语化作诗意,如“堤柳如今尚姓苏”实指浚湖植柳的政绩。
调任密州与中秋绝响。
熙宁七年(1074)八月,苏轼调任密州知州。离杭前夜,他独自泛舟湖上,将三年来创作的二百余首词稿沉入三潭。船娘好奇相询,他指着水中月影说:“且让这些文字与湖山同寿。”全城百姓闻讯相送,有人拾得他遗落的玉佩,发现上面刻着“俯仰天地”四字。
北行途中,苏轼眼见新法推行后的民生凋敝。在楚州见流民采杞菊充饥,他含泪记录“尔来食不足,顾恐兹命衰”;过海州见盐户逃亡,他怒题“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这些见闻让他中秋夜在密州超然台上对月举杯时,胸中激荡的已不仅是兄弟之情。
当“明月几时有”的开篇破空而出,笔锋渐渐转向“我欲乘风归去”的忧思。在“起舞弄清影”的潇洒背后,是“何似在人间”的沉重叩问。下阕“转朱阁,低绮户”的月华流转间,照见的是天下离人的悲欢。最终在“人有悲欢离合”的顿悟中,他以“但愿人长久”的祝愿,将个人思念升华为对苍生的博爱关怀。而结尾“千里共婵娟”的浩渺意境,早已超越时空,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情感密码。
词成之时,侍从见砚中墨汁尽枯——原来苏轼在“何事长向别时圆”一句时,竟将竹笔折断。这首《水调歌头》很快传遍南北,连远在黄州的王禹偁后人听闻后,特将先祖手抄的《李太白集》寄赠苏轼,附言“今闻仙音,可续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