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在一种诡异的、近乎窒息的狂热中落下了帷幕。
当最后一名醉醺醺的部落战士被人拖走，当最后一簇篝火在夜风中化为残烬，广场上只剩下了被踩得泥泞的土地和一片狼藉的杯盘。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味道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圣域夜晚独有的、带着青草与岩石气息的冰冷。
灰鸦不知道自己在那根柱子的阴影里站了多久。她的身体已经因为长时间的静止而变得僵硬，那杯未曾动过的麦酒，早已凉透，像一杯盛着绝望的琥珀。
她看着零，在那群旧时代的“大人物”簇拥下，走下了高台。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他的表情依旧温和，他甚至还会对那些战战兢兢的卫兵点头致意。他表现得像一个天生的君王，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但灰鸦知道，那只是一个外壳。一个由绝对理性和庞大知识构筑起来的、名为“零”的精密人偶。她亲手递过去的那块烤肉，那块承载了她所有希望和试探的、滚烫的人间烟火，没能融化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冰冷。他用最温柔的方式，将她，连同她所代表的那个充满了缺陷、矛盾和温度的世界，一起推开了。
当他从她身边走过时，他甚至没有侧头看她一眼。不是无视，那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他“知道”她在那儿，他的数据之眼能轻易捕捉到她的心率、体温和情绪波动，但他选择不去看。因为在他的逻辑里，任何不必要的感情交互，都是对他正在执行的“最优解”的一种干扰。
灰鸦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风干成了坚硬的石头。疼，已经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边无际的空洞。
她看着他的背影，在张铁拳和一众亲卫的护送下，走向了圣域最高处，那个由旧世界科技奇迹构筑而成、如今已成为新世界权力心脏的……神盾指挥中心。
她知道，他不是去休息的。一场盛大的、虚伪的庆功宴，只会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的脓疮。那些跪倒在他脚下的强者，每一个都心怀鬼胎。那些高呼他名字的民众，转眼就能为了半块面包而互相残杀。他看透了这一切，所以，他要去执行他的“手术”了。
灰鸦缓缓地抬起手，将杯中冰冷的酒液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划过喉咙，像是在提醒她，她还活着，还感觉的到痛苦。她握紧了怀里的【寂灭】，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真实。
“你要去哪？”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科尔文。那个曾经的联盟上校，如今零麾下的一名开拓军团指挥官。他的脸上，还带着宴会未散的红晕，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充满了对未来的忧虑和对灰鸦的……一丝同情。
“去我该去的地方。”灰鸦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别做傻事。”科尔文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时代变了，灰鸦。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会哭会笑的朋友，而是一个能带领我们活下去的神。哪怕……哪怕他是个冷血的暴君。”
灰鸦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头，看向夜空中那轮残缺的月亮。废土的月亮，总是带着一股血色，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那个冰冷的地铁站里，那个会因为一个噩梦而浑身发抖的少年。想起了在猩红巢穴的深处，那个为了结束母体的痛苦而甘愿承受一切的背影。
他还在吗？
还是说，那个“零”，早就在某一场她不知道的战斗里，彻底死去了？
……
神盾指挥中心，主控室。
巨大的全息地球在房间中央缓缓旋转，上面闪烁着成千上万个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幸存者据点，或者一支正在游荡的拾荒者队伍。这里是世界的神经中枢，是神明的视角。
零独自一人站在这颗“星球”面前。他脱掉了那身繁复的礼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作战背心。他的身体，像一头被压抑了太久的野兽，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疲惫。
他闭上眼睛，整个废土的“声音”，便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在钢铁壁垒-2号的废墟上，伊万卡正在秘密集结她的旧部，企图在这片权力的真空中，重新建立她的女王之国。
在“蜃楼”绿洲，拾荒者公会分裂出的激进派，正在高价悬赏任何关于“泰坦”弱点的情报，他们不相信任何神，只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
在更遥远的、那些地图上没有标记的角落里，无数小型的幸存者营地，正因为对未来的恐惧和对资源的渴望，而爆发着最原始、最血腥的冲突。
这就是他拯救的世界。一个混乱的、分裂的、自私的、永远在重复着同样错误的世界。
【分析结果：在当前放任状态下，72小时内，废土将爆发至少127起规模性武装冲突。预计伤亡人数：4万至6万。】
【结论：必须在混乱彻底成型前，建立绝对的、不可动摇的中央秩序。】
克洛诺斯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冰冷，客观，却又充满了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不……”零的左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试图用这痛楚，来对抗那股正在吞噬他的绝对理性。
【反对无效。请输入替代方案。】
替代方案？没有替代方案。他比谁都清楚，克洛诺斯是对的。在这个只剩下不到半年寿命的破船上，任何关于“自由”和“民主”的讨论，都是最奢侈的笑话。想要让所有人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把枪，顶住所有人的脑袋，逼着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划船。
而他，就是那个必须扣动扳机的人。
“我不是你。”零对着空无一人的主控室，低声嘶吼，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那个已经与他融为一体的幽灵宣告。
【身份定义不影响最优解的执行。】
零的身体，因为这剧烈的内心挣扎而微微颤抖。他想起了灰鸦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担忧和恐惧。他答应过她，不会变成怪物。
可是……如果变成怪物，是拯救她的唯一方式呢？
巨大的疲惫感淹没了他。他放弃了抵抗。或许克洛诺斯说得对，动机，只是用来粉饰行为本质的借口。当屠刀举起时，没人会在乎握刀的手，究竟是出于慈悲，还是出于暴虐。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左眼的挣扎与痛苦，被右眼的冰冷数据彻底覆盖。他的眼神，变得像深渊一样平静。
他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划过。随着他的动作，主控室的界面被激活，无数的数据流在他的指尖汇聚、重组。
他接入了“神盾”系统的最高权限。那一瞬间，他的意识，与遍布全球的通讯网络、与那些蛰伏在废墟之下的“钢铁军团”、与每一个幸存者手腕上那小小的系统终端，都连接在了一起。
他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了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呼吸之下颤抖。
他成为了这个世界的脉搏，这个世界的意志。
然后，他下达了，成为这个世界主宰之后的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指令。
一道无形的、无法被任何物理手段拦截的信号，以“神盾”指挥中心为源点，瞬间覆盖了整个星球。它穿透了最深的地下掩体，扫过了最偏远的荒漠戈壁。它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脑海中，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创世公理般的威严，轰然炸响。
那不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认知”的强行植入。
……
钢铁壁垒-2号废墟。
伊万卡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战术地图前，唾沫横飞地向她的心腹们描绘着未来的蓝图。她要重建壁垒，要收拢流民，要在这场权力的盛宴中，分到最大的一块蛋糕。
突然，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她和她所有的手下，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和恐惧的表情。
……
“蜃楼”绿洲，沙鼠酒馆。
巴洛，那个分裂拾荒者公会的激进派头目，正将一袋金灿灿的旧世界货币拍在桌子上，狂笑着招募愿意去猎杀“泰坦”的疯子。
下一秒，他脸上的狂笑，凝固成了一个无比怪异的表情。他手中的钱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金币滚落一地，却没有任何人去捡。
……
风语者山谷，临时指挥部。
张铁拳正在和巴图，为了一批武器的归属权而争得面红耳赤。一个是旧时代的秩序维护者，一个是新世界的部落领袖，他们之间的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
突然，争吵声消失了。两个人，连同指挥部里所有的参谋和卫兵，都猛地抬起头，望向了天空的方向，仿佛听到了什么来自天外的神谕。
……
集装箱的门口。
灰鸦正靠着冰冷的门框，擦拭着她的【寂灭】。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只有这把枪，才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
那道指令，同样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她的手，猛地一抖，锋利的擦拭布，在她的指节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冰冷的枪身之上。
她没有感觉到痛。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望向神盾指挥中心的方向，眼神中，最后一丝光芒，也彻底黯淡了下去。
那条指令，简单，清晰，却又蕴含着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它只有三句话。
【第一，自本指令发布起，废土所有武装力量，无论归属于何种势力，必须在24小时内，于指定地点集结，并解除武装。任何反抗或隐藏行为，将被视为对变量联盟的直接宣战。】
【第二，自本指令发布起，废土所有幸存者壁垒，必须在48小时内，永久性地、不可逆地，开启所有物理与能量屏障。任何形式的隔绝与封锁，都将被视为叛乱。】
【第三，自本指令发布起，废土不再有任何独立的势力、组织与国度。所有幸存者，无论出身，无论过往，无论是否为‘变量’，只有一个身份——】
【——变量联盟公民。】
指令结束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狂风，在废土之上呼啸，却带不走那股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名为“恐惧”的阴云。
在神盾指挥中心的主控室里，零缓缓地放下了手。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发布这条指令，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神力。
他赢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整个世界，都将与他为敌。或者……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转过身，看着那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圣域宁静的夜景，和漫天的星辰。
但在那片漆黑的玻璃上，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倒影。
而是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嘴角挂着欣慰微笑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