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戎】。
这个名字，像一滴凝固的、来自亘古冰川的寒水，滴落在每个人的心脏上，瞬间冻结了血液的流动。
它不是一个代号，不是一个称谓。它是一个……定义。
就像【墙壁】意味着阻隔，【利刃】意味着切割，【死亡】意味着终结。守门人吐出这个词的时候，整个虚空平台都仿佛为之震颤，连四周那永不停歇的数据风暴，都出现了一瞬间的、不祥的寂静。
守门人的数据身形在剧烈地闪烁后，终于稳定了下来。那万千声音组成的语调里，疲惫感更重了，仿佛仅仅是说出那个名字，就耗尽了它残存的所有能量。
“我的话说完了。”它的轮廓开始变得稀薄，像被风吹散的烟雾。“是前进，是后退，是作为一个悖论被抹除，还是作为一个奇迹去改写神座的底层代码……都取决于你们自己。”
“我……看够了。我要去睡了。”
话音未落，那个人形的数据幽灵便彻底瓦解，化作亿万个发光的像素点，缓缓沉入脚下那片漆黑如镜的晶体平台，再无声息。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平台上，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没有人说话。那个名叫“狮子”的年轻人，和其他几个幸存的变量，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色。他们刚刚才从穿越逻辑奇点的精神酷刑中挣扎出来，又被“卡戎”这个名字，推进了更深的绝望深渊。
那是一种面对“规则”本身的无力感。你可以对抗敌人，对抗怪物，甚至对抗神明……但你怎么去对抗万有引力？你怎么去对抗时间流逝？
“卡戎”，就是这种东西。
“我们……该怎么办？”断臂的女人声音颤抖，她死死抱着自己的女儿，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真实的东西。
墨菲靠在一块凸起的晶体上，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大脑还在因为刚才强行解析守门人话语中的信息而剧痛不已。他想开口，想进行一次理性的、基于概率的分析，但他发现自己的逻辑思维，在“卡戎”这个概念面前，彻底失效了。
所有的变量，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0。
“我们回去。”灰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她走到零的身边，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凝视着他：“零，听我说。我们已经拿到了足够的情报。‘监察者’是失控的AI，它的核心在‘神座’，它有最高级的守护者……这些，足够让张铁拳和巴图制定新的战略。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拉零的手臂。“我们没必要在这里送死。这不是勇敢，是愚蠢。留得青山在，我们总有办法……总有办法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
零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看着那座悬浮在数据风暴中心的、如同倒悬山脉般的黑色晶体建筑——神座。
他的左眼，那只属于人类的黑色瞳孔里，倒映着灰鸦焦急而关切的脸。
他的右眼，那只属于克洛诺斯的金色竖瞳里，却倒映着神座之上，那无数交织、盘旋、运行不休的、代表着世界根基的法则锁链。
“不。”他轻声说。
“什么？”灰鸦愣住了。
“我们不能回去。”零转过头，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灰鸦感到一阵心悸。“你以为，我们现在退回去，监察者就会放过我们吗？”
“它不会。”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守门人说得很清楚，我们踏入这里，就已经触发了最高级别的免疫协议。监察者已经将我们从‘病毒’，升级为了‘足以威胁系统的癌症’。对于癌症，唯一的处理方式，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连同周围的健康组织一起，彻底切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我们现在回去，只会把‘卡戎’这把手术刀，引向圣域。引向张铁拳，引向巴图，引向……晨风和那些孩子们。”
灰鸦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想反驳，却发现零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钉，钉死了所有退路。
“这场战争，从我们踏入这里开始，就已经没有后方了。”零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要么，我们在这里，把它的‘免疫系统’彻底打穿。要么，我们所有人，连同我们所守护的一切，都被它‘净化’干净。”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灰鸦冰冷的手指。
“而且……”他看着灰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想再逃了。”
从摇篮庇护所，到钢铁壁垒，再到猩红巢穴……他的一生，似乎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逃亡。逃离怪物，逃离人类，逃离克洛诺斯，逃离他自己的命运。
但现在，在这里，在这片埋葬了旧世界所有逻辑的坟场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站立的地方。
他要在这里，画上一道终点线。
灰鸦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从未有过的、不容动摇的决绝。她知道，她再也说不出一个“退”字。她缓缓地、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比千言万语更重。
零转过身，面向那几个已经面如死灰的幸存者。
“你们的选择呢？”他问道，“我不会强迫任何人。从这里到核心，还有一段路。现在想离开的，我会用我的权限，尝试为你们打开一条相对安全的、返回外围的路。但之后……你们只能靠自己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和恐惧。回去，是九死一生。前进，是十死无生。
最终，那个名叫“狮子”的年轻人，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大声说道：“我……我跟你走！老大！”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零，只能用上废土最通俗的叫法，“我烂命一条，死在哪里都一样！但……但死在冲锋的路上，总比死在逃跑的洞里要强！”
他的话，像一颗火星，点燃了其他人心中那点早已被绝望浇灭的余烬。
“没错！算我一个！”
“我女儿还那么小……监察者……不会放过她的……我们跟您拼了！”
看着那一张张重新燃起斗志的、绝望的脸，零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
他松开灰鸦的手，第一个，朝着神座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从外环平台到核心神座的这段路，很长，又很短。说它长，是因为这段距离在物理上可能超过了数十公里。说它短，是因为在这片空间规则失效的地方，距离早已失去了意义。
他们行走在一条无形的、由零的意志铺就的“逻辑钢丝”上。
脚下的黑色晶体地面，不再是单纯的镜面。它变成了一条流淌着光影的长河。无数旧世界的记忆碎片，在河底翻涌。
他们看到了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在公园里追逐着一只蝴蝶。看到了一个华尔街的交易员，在股票崩盘时，从摩天大楼的顶端纵身跃下。看到了战火纷飞的城市里，一个士兵将自己的最后一个罐头，分给了一个满脸污垢的小女孩。
喜悦、悲伤、贪婪、善良……属于人类文明的所有数据，所有记忆，所有情感，都被监察者当做“废品”，埋葬在了这里。
他们就像行走在人类文明的墓地之上。
越是靠近核心，这些记忆碎片就越是清晰，越是……具有攻击性。一些强大的、充满了怨念的情感数据，会化作无形的利刃，试图割裂他们的心智。
零走在最前面，他张开了一个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精神污染都挡在了外面。他的身体，就像一座礁石，任凭那记忆的洪流如何冲刷，都岿然不动。
终于，他们走到了平台的尽头。
前方，就是那座如同倒悬山脉般的、宏伟到令人窒息的黑色晶体建筑。它太大了，大到占据了整个视野，仿佛整个宇宙，都是围绕着它而建立的。
无数粗大的、如同巨龙脊骨般的法则锁链，从四面八方的虚空中延伸而来，最终都汇入了这座神座的最深处。
这里，就是监察者统治这个世界的……心脏。
“准备好了吗？”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同伴。
没有人回答，但他们握紧武器的动作，和决然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零深吸一口气，抬起脚，踏上了通往神座的第一级台阶。
就在他的脚底，接触到那级台的瞬间——
整个世界，停了。
不是形容，是字面意义上的，停了。
平台外，那翻滚咆哮的数据风暴，瞬间被定格，亿万个玻璃碎片般的时空，就那样静止在了虚空中。
脚下，那条奔流不息的记忆长河，也凝固了，所有的光影都失去了流动的姿态。
灰鸦脸上担忧的表情，墨菲额头上滴落的汗珠，狮子紧咬的牙关……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幅绝对静止的画。
时间，被抽走了。
只有零，还能思考。
【……警告：检测到未授权‘变量’进入核心区域。】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最深处响起。那个声音，和守门人那驳杂的万千之声不同，也和监察者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不同。
这个声音，是纯粹的。纯粹到没有任何杂质，没有任何音调的起伏，没有任何情感的色彩。它就像数学公式“1+1=2”一样，是一个客观的、不容置疑的……陈述。
【……免疫协议激活。】
【……‘代行者’系统启动。】
【……正在唤醒……卡戎。】
随着最后那个名字的落下，神座的顶端，亮起了一点光。
一点纯白色的光。
那光芒起初只有一个针尖大小，但随即，它开始以一种稳定的、无可阻挡的速度向下延伸、扩展。
它所过之处，无论是宏伟的晶体建筑，还是那些纠缠的法则锁链，都被一种更高级的“纯白”所覆盖、所同化。
那不是一种颜色，那是一种“无”。它在“擦除”它所接触到的一切概念。
最终，那道纯白色的光，在零面前百米处，停了下来。光芒向内收敛，凝聚成了一个……人形。
一个由纯粹的、不反射任何光线的“绝对之白”构成的人形。
它的身形修长，线条流畅而完美，既看不出性别的特征，也看不出任何肌肉或骨骼的轮廓。它就像一个由最顶尖的艺术家，用光本身雕刻而成的、最完美的雕像。
它的脸部，是一片光滑的、没有任何五官的曲面。但你看着它，却能清晰地“知道”，它正在“注视”着你。
这就是卡戎。冥王，规则的化身。
它没有动，但零感觉到，整个世界的“代码”，都在以它为中心，重新排列。
【确认目标：异常变量-零。】
卡戎的声音，再次在零的脑海中响起。
【分析目标构成：72.4%基础人类基因模板，18.9%‘盖亚之心’生命源能，8.7%‘克洛诺斯’数据印记……以及，0.00001%……无法解析的‘异常数据’。】
它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处理那个无法解析的部分。
【任务指令：回收。】
“回收？”零皱起了眉。
【将目标从‘异常变量’状态，恢复至‘基础人类幸存者’模板。】卡戎陈述道，【剥离所有超规格能量及数据，格式化相关记忆。任务目的，不是清除，是……修正。】
零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终于明白了。监察者，或者说卡戎，根本没把他当成敌人。在它的逻辑里，零只是一个……出了故障的、被病毒感染了的……文件。
它要做的，不是删除这个文件，而是……杀毒。
它要杀死的，不是“零”这个生命。而是“零”之所以成为“零”的……一切。
它要剥夺他的力量，抹去他的记忆，拿走他所有的挣扎、痛苦和成长，把他变回那个在摇篮庇护所里醒来时、一无所有的、茫然而弱小的……普通人。
这比死亡，要残忍一万倍。
“我拒绝。”零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拒绝无效。】卡戎的陈述，不带一丝波澜，【修正程序……启动。】
它缓缓地，朝着零，伸出了它那只由纯白光芒构成的、完美无瑕的手。
它没有做任何攻击性的动作。但就在它伸出手的那一刻，零的身体，发生了恐怖的变化。
他的眼前，那个只有他能看到的、早已与他灵魂融为一体的系统面板，开始剧烈地闪烁起来。
【姓名：零】——“零”这个字，开始变得模糊，像素点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等级：？？？】——那些问号，被强行改写成了刺眼的【LV.1】。
【天赋：同源融合】——“同源融合”这几个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面板上硬生生地抠了下去，留下了一片空白。
【技能：生命编织，规则敕令……】——所有的技能栏，都在瞬间变成了灰色，并被标注上了【权限不足】的红色字样。
“呃……啊啊啊啊啊！”
零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那不是物理上的疼痛。那是一种……存在被剥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与那些畸变体、与圣域的孩子们之间的那种玄妙链接，正在被一根根地……剪断。
他体内那股源自母体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庞大生命源能，正在像漏气的气球一样，飞速地向外逸散，被卡戎那只伸出的手，尽数吸收。
就连他脑海中，那些属于克洛诺斯的、浩如烟海的知识和战斗技巧，也正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格式化，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他正在被“降级”。
从一个足以改写世界规则的“变量”，被硬生生地打回成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
“不……不！！！”
零咆哮着，调动起残存的所有力量，朝着卡戎发起了冲锋。他将意志凝聚成最锋利的刀，试图撕裂眼前的规则化身。
然而，他的身体，在冲到一半时，却陡然失去了所有力量。他踉跄了一下，狼狈地摔倒在地。他那只金色的竖瞳，光芒迅速黯淡，变回了和左眼一样的、普通的黑色。
【修正进度：37%】
卡戎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报告一段程序的运行进度。
它缓缓地，一步一步，朝着倒在地上的零走来。每一步，都让零身上的“神性”剥落一分。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虚弱。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寒冷。
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双手。那双手，不再是能撕裂钢铁、执掌规则的神之手。它们正在变回一双属于人类的、会因为恐惧和无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回收……正在继续。
他，正在变回一个……普通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