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无形的“门”，在灰鸦的意志下，悄无声息地开启了。
对于山谷内的居民而言，一切都没有变化。风依旧在吹，哨塔上的旗帜依旧在猎猎作响，远处“死人坑”的工地上传来巴图粗犷的号子声。但对于峭壁外的那个男人，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发生了颠覆性的重构。
男人的名字叫墨菲。在过去的三十二天里，他以为自己早已尝遍了废土所能给予的一切苦难。他吃过辐射尘里的蜥蜴干，喝过从腐烂菌类里挤出的、带着铁锈味的汁水。他曾在磁暴走廊的边缘被电浆猎犬追得上天无路，也曾在沙海中靠着舔舐自己伤口流出的血液撑过最干渴的夜晚。支撑他活下来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希望，而是一段……一段烙印在他灵魂最深处的、不断回响的“脉搏”。
那脉搏告诉他，有一个地方，他不会被视为怪物。有一个地方，他不是错误。
所以他来了。他拖着这具几乎被废土榨干的躯壳，像一具追寻着信号源的行尸走肉，抵达了这片地图上标注为“死亡禁区”的坐标。
然后，门开了。
一股……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不是空气，那是“生命”本身。带着湿润泥土的芬芳，混合着青草被碾碎后的汁液甜香，还有一种……一种让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因为过度舒适而战栗的、纯净的能量。墨菲贪婪地、近乎痉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气息涌入他饱受辐射尘摧残的肺部，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痛楚过后，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踉跄着，踏入了那道无形的门槛。
眼前的景象，让他那双因为长期观察数据流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焦距。
这不是废土。废土没有这么蓝的天，没有这么绿的草，更没有……一条会唱歌的溪流。他看到远处，一群衣衫褴褛但精神饱满的人，正在用一种原始而高效的方式，修建着一道宏伟得不可思议的石墙。他们的号子声，充满了力量和……一种墨菲早已忘记了的情感——喜悦。
这不合逻辑。这违背了他所认知的一切废土定律。这里就像是一个……一个被神明从旧世界剪切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粘贴在这片死亡大地上的……bUG。
“站住。”
一个冰冷的声音，像一把淬了火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他的幻梦。墨菲浑身一僵，缓缓抬头。他的面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三拨人，形成一个稳固的、让他插翅难飞的三角包围圈。
左边，是七名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士兵。他们手中的突击步枪上，还残留着联盟“净化者”小队的徽记。他们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无情，为首的那个男人，脸上的线条如同花岗岩雕刻而成，正是张铁拳。他的目光，在墨菲那件破烂的、印着联盟科研部标志的白大褂上停留了一秒，其中的审视和怀疑，几乎化为实质。
右边，是一群手持骨矛和石斧的部落战士。他们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皮肤上纹着古老的图腾。为首的壮汉，正是巴图。他看墨菲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头闯入自己领地的、瘦骨嶙峋的野狗，充满了原始的、不加掩饰的警惕。
而正前方，那个让他无法动弹的压力源头，是一个女人。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靠着一座哨塔的支柱，怀里抱着一把与她纤细身形完全不符的、巨大而狰狞的狙击枪。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片结了冰的湖，但墨菲却从那片平静之下，看到了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灰鸦。
墨菲的大脑在瞬间宕机。他的能力——【数据视觉】，让他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能看到张铁拳身上，缠绕着“秩序”、“责任”和“决断”的稳定数据链；能看到巴图身上，燃烧着“守护”、“力量”和“忠诚”的炽热火焰。而这个女人……
她身上什么都没有。
不是空无一物，而是……一个黑洞。一个能吞噬一切数据、一切逻辑、一切探知欲的、绝对的“无”。墨菲知道，这意味着，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所有的能力，所有的伪装，都毫无意义。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法被计算的“规则”。
“你，”灰鸦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是谁？”
墨菲的嘴唇哆嗦着，他想开口，却因为长时间的缺水和极度的紧张，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怎么找到这里的？”张铁拳的声音接了上来，更加直接，更加具有压迫性。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一步，精准地踏在了墨菲心理防线的薄弱点上。
“联盟派你来的？”
“联盟”两个字，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墨菲猛地一哆嗦。他拼命地摇头，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惧。
巴图不耐烦地啐了一口：“问那么多干啥！看他那怂样，也不像个能打的。直接绑了，吊在树上，饿他三天，该说的不该说的，就都说了！”
“他不是敌人。”灰鸦再次开口，一锤定音。
所有人都看向她。张铁拳皱起了眉，显然不认同这个结论。巴图也一脸困惑。
“我放他进来的。”灰鸦的解释简单得近乎蛮横，但无人反驳。她从哨塔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一步步地靠近墨菲。“我问，你答。说谎，或者说废话，我就让巴图把他吊起来。”
墨菲惊恐地点了点头。
“名字。”
“墨……墨菲。”他终于挤出了一点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身份。”
“前……前联盟，第……第七数据分析中心，三级……研究员。”
这个身份让张铁拳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第七数据分析中心，那是联盟最核心的情报处理机构之一。
“你身上的力量，和零很像。”灰鸦的目光，落在了墨菲脚下那片被数据流扰动过的尘土上，“你也是‘变量’。”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
墨菲再次点头，像是小鸡啄米。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急切地解释道：“是……是的！我……我听到了……不，是看到了！一个月前，一段……一段无法被拦截的‘存在声明’！它……它就像一首诗，一段代码写成的诗！它在呼唤……呼唤我们！”
他的语无伦次，却让灰鸦、张铁拳和巴图都听懂了。那是零，在沉睡前点燃的那堆篝火。
“我追踪着那段信号的源头，”墨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我以为我是疯了，我抛弃了一切，穿越了半个废土……我只是……我只是想确认，我是不是……唯一的错误……”
他的声音哽咽了，这个在废土上挣扎了一个月的男人，这个在联盟的逻辑世界里被视为“异常”的数据分析师，在找到“同类”的这一刻，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压抑已久的、低沉的呜咽。
山谷的风，似乎都因此而变得温柔了一些。
灰鸦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冰冷，悄然融化了一角。她转头，对身后一名山谷居民说道：“给他水和食物。”然后，她又看向张铁拳，“带他去指挥中心。”
……
半小时后，在那个由巨大岩洞改造而成的简陋指挥中心里，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整块烤肉，又灌下了一整壶水的墨菲，终于恢复了一些人色。
他的对面，是圣域目前最高的三位决策者。
“说吧，”张铁拳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他已经收起了那种审讯犯人的压迫感，“你抛弃一切也要逃离联盟，不只是为了来这里朝圣。你带来了什么？”
墨菲放下水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神变了，之前的恐惧和脆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顶级分析师的、混合着焦虑和绝对理性的光芒。
“我带来了……死亡预告。”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针对我们所有人的。”
指挥中心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冷芯议员死了。”墨菲的第一句话，就让张铁拳的瞳孔猛地一缩。“她的死，在联盟高层引发了一场海啸。原本以她为首的、主张‘控制和研究变量’的派系，彻底失势。现在掌控联盟最高权力的，是一个……更加激进、更加疯狂的派系。他们称自己为‘纯净派’。”
“纯净派？”张铁拳的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一群躲在象牙塔里的疯子，他们懂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懂，所以他们只剩下恐惧。”墨菲苦涩地笑了笑，“在他们看来，‘摇篮事件’之后诞生的所有‘变量’，都是一种无法被理解、无法被控制的基因污染。我们不是进化的可能性，而是……毁灭人类纯净血统的瘟疫。而零……”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洞口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个沉睡的身影。
“零，就是这场瘟疫的源头，是必须被彻底清除的‘零号病人’。”
“所以，他们集结大军，要来进攻这里。”巴图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俺们早就知道了。俺们有‘绝望’石墙，有‘死人坑’，还有神明……呃，零的庇护。让他们来！来多少，死多少！”
“不。”墨菲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你们根本不明白，你们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张铁拳那块充当地图的岩石前，用颤抖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圈，将整个废土的世界，都圈了进去。
“纯净派启动了一个计划，一个由联盟最高AI‘普罗米修斯’亲自演算和执行的、最高优先级的计划。”
墨菲的嘴唇因为恐惧而变得苍白，他说出了那个让他一路逃亡、夜不能寐的词汇。
“他们称之为……‘归零’计划。”
“归零？”灰鸦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蹙了起来。
“对，归零。”墨菲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它的意思，就是将这个世界上，所有被标记为‘变量’的个体，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是否对联盟抱有善意……其‘存在’，都将归于‘零’。”
“这不是一场征服战争，而是一场……种族清洗。”
“他们要做的，不是占领山谷，不是抓捕零。而是……彻底地、系统性地，猎杀并清除掉废土上的每一个‘变量’。联盟的大军，只是这个计划中最显眼、也是最愚蠢的一部分。真正的杀手，是隐藏在阴影里的。是渗透到各个幸存者据点的‘猎犬’小队，是那些被许以重赏的拾荒者，是‘系统’本身下发的、无法拒绝的猎杀任务……”
墨菲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依次扫过在场的三个人。
“在纯净派的定义里，这个山谷，不是一个敌人的据点，而是一个必须被彻底焚烧、消毒、连一粒尘埃都不能留下的……肿瘤。”
“而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们，“我们所有人，都是等待被切除的癌细胞。”
岩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巴图脸上的蛮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底线的、野兽般的愤怒。张铁拳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攥住，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曾经为之奋斗和守护的联盟，如今，变成了一个要吞噬自己同类的怪物。
而灰鸦，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墨菲，然后，轻声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这个计划，什么时候开始？”
墨菲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极度疲惫和绝望的神情。
“不是‘什么时候开始’。”
“它……早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