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鸦。”
“我在。”
“他们以为，我们在他们的网里。”
零的声音，通过微型通讯器传到灰鸦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电磁杂音的平静。这种平静，让身经百战的灰鸦，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她趴在距离零大约一百五十米外的一处峭壁凹陷里，这里是她瞬间判断出的、最佳的狙击阵地。但此刻，这个阵地也成了一个华丽的囚笼。一颗子弹，刚刚才以刁钻的角度擦过她面前的岩石，迸射的碎屑像一群愤怒的黄蜂，在她脸颊上留下了几道火辣辣的血痕。她甚至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至少有两支枪，将她可能露头的每一个角度都彻底封死。
敌人是专业的。他们没有急于强攻，而是用一种极具耐心的、如同织网般的交叉火力，将她和零彻底分割、压制。他们在等，等他们犯错，等他们失去耐心，等太阳把他们的理智和水分一并烤干。
“是时候……收网了。”
听到零这句近乎呓语的话，灰鸦的心猛地一沉。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这个少年，在绝境的压力下，是不是又要把自己交给身体里的那个……怪物？
“零！冷静！”她压低声音，语气急促，“不要乱来！他们是‘圣选追猎者’，福音会里最难缠的猎狗！他们接受过旧世界的特种军事训练，协同作战能力极强！你现在的任务是活下去，找机会……”
“机会，不是找来的，灰鸦。”零打断了她。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像一台冰冷的、精密的机器，正在启动自检程序。“机会，是创造出来的。”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呼啸而至，精准地打在零藏身的那块巨石边缘，溅起的石屑打在他的手臂上，生疼。这不是警告，而是试探。像猎人用石子测试陷阱里的野兽是否还有力气反抗。
【标准的‘品’字形交叉火力封锁。】
暴君的声音，在零的脑海中响起。它不带任何情绪，没有嘲讽，没有诱惑，就像一位大学教授正在解说一盘无聊的棋局。
【位于你三点钟方向，山脊最高处的，是‘锤子’。他用的是一把改装过的重型突击步枪，弹道沉稳，火力持续。他的任务不是击杀，是压制。他会把你的头死死地按在掩体后面，让你变成一个只能听不能看的瞎子。】
又一串子弹，如同冰雹般砸在巨石上，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印证了暴君的分析。
【位于你十一点钟方向，位置稍低的那个，是‘钉子’。他用的是精确射手步枪，枪法不错，专门攻击你可能暴露的任何部位——手臂、膝盖、甚至是你的影子。他的任务是‘削弱’你，让你在痛苦和恐惧中流干血液，失去反抗能力。刚才那一枪，就是他的杰作。】
【而最麻烦的，是你七点钟方向，也就是你正后方山脊上的那个。他是‘刀子’。他到现在一枪未发，你甚至感知不到他的具体位置。因为他正在移动。他是这支小队的终结者。等‘锤子’和‘钉子’把你折磨得差不多了，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摸到你背后，割开你的喉咙。】
暴君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将零所处的、看似混乱的绝境，瞬间解剖得清清楚楚，露出了其下残酷而高效的战术骨架。
“我该怎么做？”零在心中问。这不是求助，而是一种……确认。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渴望战斗，渴望……杀戮。
【你？】暴君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错觉的讥诮。【‘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躲在这块石头后面，像一只待宰的兔子，祈祷你的那个女同伴能创造奇迹。但可惜，她也被钉死了。她的位置很好，但也很蠢，完全暴露在了‘锤子’和‘钉子’的交叉火力之下。她现在敢露头超过0.5秒，脑袋就会被打成一朵烂掉的西瓜。】
零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暴君说的是事实。
“所以，我只能等死？”
【不。】暴君回答。【‘你’可以学。】
下一秒，零的眼前，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呼啸的子弹，飞溅的石屑，都凝固在了空中。他的意识，被拉入了一个纯白色的空间。在他的面前，一个由光线构成的、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影，正站在那块虚拟的巨石之后。
而在远处，三个代表着敌人的红色光点，清晰地标注着位置和火力扇区。
【教学开始。第一课：打破僵局。】
暴君的声音，如同旁白，在纯白空间中回响。
【你的敌人，现在处于一种‘静态狩猎’的优势心态中。他们认为网已经收紧，猎物插翅难飞。这种心态，会让他们变得傲慢，会让他们的行动，变得‘模式化’。】
只见那个光影构成的“零”，突然动了。他没有冲出去，而是极其快速地，将左手手肘，从巨石的边缘，猛地探出，又在瞬间收回！整个动作，快如闪电，用时不超过0.2秒！
几乎在同一时间，代表“钉子”的那个红色光点，立刻射出了一道红线，精准地命中了光影“零”刚才暴露手肘的位置。
【看到了吗？‘钉子’的反应速度是0.3秒。他的肌肉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这种反射，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催命符。】
纯白空间里，时间仿佛被倒回。光影“零”，再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但在他伸出手肘的同时，他的整个身体，却像狸猫一样，压低重心，贴着地面，向巨石的另一侧，猛地滑了出去！
【利用他的条件反射。用一个无意义的假动作，去欺骗他的神经系统。在他开枪、子弹飞行、他判断是否命中并准备调整枪口的这短短1.5秒内，你将获得一个……宝贵的窗口期。】
光影“零”滑出掩体，但他没有站起来反击。而是在地面上一个翻滚，滚到了十几米外，另一块较小的岩石后面。这个位置，恰好脱离了“锤子”的直接射界，也让“钉子”不得不大幅度调整射击角度。
【这个窗口期，不足以让你反击，但足以让你从一个‘死地’，移动到一个‘活地’。在战场上，活下去，永远比杀死敌人更重要。因为只有活下来，你才有机会……慢慢地、残忍地、将他们全部杀光。】
纯白空间瞬间破碎，零的意识猛地回到了现实。风声、枪声、还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重新灌满了他的耳朵。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硝烟和尘土的味道。脑海中，暴君的“教学”还在回放。那个动作……太冒险了。简直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做赌注。但……
他没有别的选择。
“灰鸦，”他对着通讯器低声说，“我准备移动。三十秒后，向十一点钟方向，进行一次短促的火力压制。不用命中，只需要干扰。”
“什么？零，你疯了！你想……”
“相信我。”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灰鸦的声音传来，简短而有力：“……收到。保重。”
零开始倒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他能感觉到肾上腺素像电流一样窜过四肢百骸，让那道被划破的伤口，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就是这种感觉。】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低语，【拥抱它。这是生命在濒临死亡时，绽放出的最绚烂的火花。】
“三……二……一！”
数到一的瞬间，零的身体动了！
他几乎是完美地复刻了脑海中的演练。左手手肘闪电般探出！
砰！
一颗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骨头飞了过去，在他手臂的战术服上留下了一道焦黑的灼痕！剧痛传来，但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就是现在！
他的身体贴地滑出，脚尖在粗糙的地面上奋力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向预定的那块岩石！
与此同时，灰鸦的枪声，也第一次主动地响彻峡谷！
砰！砰！
两发子弹，没有射向任何人，而是打在了“钉子”藏身处侧面的一块峭壁上。巨大的声响和飞溅的碎石，成功地让他的动作，出现了零点几秒的迟滞。
但这已经足够了！
零一个翻滚，身体重重地撞在了新的掩体后面。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碎石像雨点一样落下，那是“锤子”迟来的、愤怒的火力覆盖。
他成功了。他从一个死局，跳到了另一个……稍微没那么死的局。
【很好。】暴君赞许道，【看来你不是一个完全无可救药的容器。那么，第二课：利用一切。】
纯白空间再次展开。
【你的敌人，因为你的成功移动，心态已经从‘傲慢’，转为了‘恼怒’。恼怒的猎人，会变得更具攻击性，但也更容易犯错。看，‘刀子’开始加速了。他认为你即将对他的同伴构成威胁。】
在虚拟战场上，代表“刀子”的那个红点，移动速度明显加快，正在沿着一条弧线，快速向零的侧后方包抄。
【他很自信，自信于他的潜行技巧。但他忽略了一点……】
光影“零”动了。他从掩体后，捡起了一块巴掌大的、从琉璃潜猎者尸体上炸飞的水晶碎片。
【他忽略了你脚下这具……完美的战利品。】
光影“零”用匕首，在那块水晶碎片上，快速地削出了一个特定的角度。
【这种晶体结构，对光线的反射率极高。只需要一个正确的角度，你就能拥有一面……不会暴露你位置的潜望镜。】
光影“零”将那块处理过的碎片，小心翼翼地，从岩石的缝隙中探了出去。通过碎片的反射，他清晰地看到了“钉子”隐藏的位置。那家伙正半跪在一堆骸骨后面，只露出了小半个脑袋和肩膀。
【看到了吗？他自以为是的掩体，在你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暴君的声音变得冰冷。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将他的位置，告诉你的女同伴，让她来处理。这是一个稳妥的、但效率低下的选择。因为在她开枪的瞬间，她也会彻底暴露自己的位置，引来‘锤子’的致命攻击。】
【第二……】
纯白空间里，光影“零”动了。他没有呼叫灰鸦。而是从背后，解下了那把灰鸦送他的匕首。
【利用你刚刚获得的信息，预判他下一次露头的位置和时间。人类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他在两次射击之间，有3.7秒的观察和调整时间。在他下一次探出头时……】
光影“零”的手臂，如同最精密的投掷器，猛地挥出！那把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旋转的弧线，带着死亡的呼啸，精准地，没入了代表“钉子”的那个红点！
【……把他的脑袋，给我钉在石头上。】
零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这……这是魔鬼的战术。这已经不是在战斗，而是在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数学般的精确，去计算和收割生命。他要的，不仅仅是胜利，更是一种……彻底的、碾压式的、从心理到生理上，完全摧毁对手的艺术。
“零！‘刀子’在靠近你！距离不到一百米！”灰鸦焦急的声音传来，“我被压制得很死，没办法支援你！”
现实，再次将他从犹豫中拽了出来。
他没有时间了。
他看了一眼脚边那块闪着幽光的晶体碎片，又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刀柄上，还残留着灰鸦的体温。
他该怎么选？
是选择相信同伴，进行一次高风险的协同攻击？还是选择……相信魔鬼，进行一次更疯狂的、一个人的赌博？
一种前所未有的挣扎，在他的内心深处爆发。
采纳暴君的战术，就意味着，他向那个冰冷的、非人的怪物，又靠近了一步。他正在杀死一部分的“自己”，去换取活下去的权力。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死去的，可能就是他和灰鸦两个人。
【还在犹豫什么？】暴君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你所谓的‘人性’，在这种地方，一文不值。它只会让你和你想要保护的人，死得更快、更痛苦。抛弃它，接受我。我，才是你唯一的生存之道。】
“闭嘴！”
零在心中怒吼了一声。
他猛地捡起那块晶体碎片，用匕首的尖端，飞快地在上面划了几下。他的动作，没有光影“零”那么标准，但已经足够了。
他将碎片，缓缓地探了出去。
光线，被折射了进来。一个扭曲的、但依稀可辨的画面，出现在碎片上。他看到了，那个“钉子”，正像暴君描述的那样，躲在一堆白骨之后，警惕地观察着他刚才的位置。
他没有呼叫灰鸦。
也没有像暴君“演示”的那样，准备投出匕首。
他选择了……第三条路。
“灰鸦。”他的声音，通过通讯器，清晰地响起，“听我的口令。”
“……你说。”
“十一点钟方向，那堆最大的猛兽骸骨。看到它左边第三根肋骨的缝隙了吗？”
“……看到了。视野很窄。”
“足够了。”零死死地盯着碎片上的倒影，他的大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从掩体后面，将那具巨大的、还散发着血腥味的琉璃潜猎者的尸体，奋力地推了出去！
那沉重的尸体，翻滚着，滑下了斜坡。
“就是现在！开火！”零爆喝道！
几乎在他吼声响起的瞬间，两件事同时发生了。
第一件，“钉子”的注意力，被那具翻滚的尸体，吸引了零点几秒。他下意识地抬起枪口，对准了那个巨大的目标。
第二件，灰鸦的枪声，响了。
她完全没有犹豫，完全是出于对零的绝对信任，扣动了扳机！
一颗子弹，如同长了眼睛的死神，精准地，穿过了那道狭窄的肋骨缝隙！
“噗！”
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像是西瓜被戳破的闷响。
碎片上的那个身影，猛地一僵，然后，缓缓地，向后倒了下去。一抹刺眼的红色，在那堆惨白的骸骨中，绽放开来。
【……】
暴君，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在“钉子”倒下的瞬间，他整个人已经如同猎豹般窜了出去！他没有去确认战果，而是冲向了另一个方向——“刀子”正在逼近的方向！
僵局，被打破了！
他用暴君的观察力，找到了敌人的弱点。
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和同伴一起，赢得了胜利！
然而，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失去了“钉子”的压制，“锤子”的火力变得更加狂暴和不计后果。而那个正在逼近的“刀子”，在同伴被杀的刺激下，那股冰冷的杀意，瞬间沸腾成了……暴怒的、不顾一切的复仇之火！
零能感觉到，一股比刚才强大数倍的压迫感，正从侧面的阴影中，疯狂袭来！
他赢了一步。但他把整个棋盘，都拖入了更加混乱和血腥的深渊。
【……有意思。】
良久，暴君的声音，才重新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零从未听过的、饶有兴致的意味。
【你拒绝了最优解，选择了一个……更复杂的变量。你把一场可以计算的外科手术，变成了一场混乱的街头斗殴。】
【也好。】
【那么，第三课。】
【……如何在泥浆里，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