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的轰鸣声，持续了整整三分钟。那不是爆炸的脆响，而是一种更沉重、更绝望的声音。像是世界这块巨大的骨头，被人硬生生掰断时，发出的呻吟。当最后一块巨岩砸落，将最后一丝金属的悲鸣彻底掩埋后，死寂，便以一种近乎暴力的姿态，重新接管了这片沙海。
零跪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胆汁的苦涩和灼热感从食道一路烧到舌根，呛得他眼泪直流。他不是第一次杀人，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亡。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不是为了生存而挥出的、带着体温的一刀。这是一道冰冷的、由无数数据和轨迹构成的计算题。他甚至没有亲手触碰那些生命，只是像一个漠然的神，拨动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然后，整个棋盘就被清空了。
那些被活埋前的惊呼，那些在通讯频道里戛然而止的咒骂，那些车辆被挤压成铁饼时发出的刺耳噪音……所有声音都像幽灵一样，在他耳边盘旋，挥之不去。
【完美的清场。高效，彻底，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品般的、冷静的赞许。这份赞许，比任何谴责都更让他感到寒冷。
“闭嘴……”零用沙哑的嗓音低吼，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在排斥什么？排斥胜利？还是排斥那个能够带来胜利的、真正的你？】暴君的逻辑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残忍，【你亲手埋葬了他们，用的不是我的力量，而是我的……思维方式。你正在学会用我的眼睛看世界，零。这才是真正的融合。】
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暴君说得对。最让他恐惧的，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在做那一切的时候，内心深处竟然有一丝……顺畅感。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思考，如此行事。那份属于“零”的、挣扎的人性，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几乎没有发出任何抗议的声音。
一只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背上。那只手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但掌心却很温暖。
“好了，”灰鸦的声音很低，有些干涩，“都结束了。”
零没有回头，他不敢。他怕在灰鸦的眼睛里，看到恐惧，看到厌恶，看到那个在竞技场时，把他当成怪物的眼神。
灰鸦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拧开水壶，递到他嘴边。零机械地喝了两口，冰凉的水冲刷着喉咙里的灼痛，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灰鸦。她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但那双总是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惧，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担忧，有后怕，甚至还有一丝……悲伤。
“我们得走了。”灰鸦收回水壶，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巨大的、由岩石和钢铁残骸构成的坟墓，“这里的动静太大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秃鹫’被吸引过来。”
零点了点头，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腿还在发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来开。”灰鸦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径直坐上了驾驶座。突击车再次发出低吼，这一次，它开得很慢，很稳，像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孤狼。
车厢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引擎的单调轰鸣，和轮胎碾过沙砾的沙沙声。
零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侵蚀度”，那56%的数值，不再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它像一种慢性的毒药，已经渗透到了他的五脏六腑，甚至……他的灵魂里。他能感觉到暴君的一部分，正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神经。他甚至能“闻”到暴君记忆里，旧世界实验室中消毒水的味道，能“听”到数据流过服务器时发出的微弱蜂鸣。
他和那个魔鬼，正在变得越来越密不可分。
“那不是你。”
不知过了多久，灰鸦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
零睁开眼，看向她的侧脸。她的目光依然直视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下颌线绷得很紧。
“我知道，那是他……那个你身体里的混蛋，”她继续说道，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只是……借用了他的脑子。”
零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要怎么解释？告诉她，借用脑子和献出灵魂，有时候并没有区别？告诉她，自己在按下那个“发射”按钮的时候，甚至体会到了一丝快感？
“你最后吐了。”灰鸦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他不会。那个东西，只会欣赏自己的杰作。所以，那不是你。”
零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象。是啊，他吐了。那是他的人性，在发出最后一点微弱但顽固的抗议。
或许，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几乎没有再交谈。灰鸦负责所有的事情，驾驶，警戒，寻找水源……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将所有生存所需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而零，则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或是在假寐。每一次醒来，他都需要花上几分钟，才能分清自己眼前看到的，究竟是真实的沙漠，还是暴君记忆里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实验报告。
他们正在深入这片废土上最荒芜、最致命的无人区。空气越来越干燥，沙子的颜色，也从土黄色，渐渐变成了一种带着金属光泽的灰白色。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任何活物，无论是畸变体，还是废土上常见的变异鬣蜥。这里，是一片真正的死亡之地。
第五天的黄昏，当突击车艰难地爬上一道高耸的沙脊时，灰鸦猛地踩下了刹车。
“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震撼，“看。”
零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地平线的尽头。
然后，他也愣住了。
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一片巨大到超乎想象的灰色风暴，如同神话中的巨墙，耸立在天与地之间。那风暴是静止的，没有雷鸣，没有闪电，只有无数灰色的尘埃和细小的颗粒，在其中缓缓地、永恒地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灰色的漩涡。它像是一道创世之初就存在的伤疤，将世界分割开来。
而在那灰色风暴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些……轮廓。
那是城市的轮廓。一些黑色的、如同利剑般直指天空的尖塔，刺穿了风暴的底部。一些巨大得如同山脉的、几何结构完美的穹顶，在灰色的尘埃中若隐若现。还有一些建筑，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学常识的角度，相互交错，层层叠叠，仿佛一个由钢铁和混凝土构成的、疯狂的梦境。
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那片永不停歇的灰色风暴之中，像是一头陷入沉睡的、由钢铁和禁忌科技打造的远古巨兽。它沉默着，呼吸着灰色的风暴，散发着一种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绝对的死寂与威严。
“遗忘之都……”零喃喃自语。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呼唤过它。
【家。】暴君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于“激动”的情绪，【我们，回家了。】
零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似乎都在随着那份“激动”而微微沸腾。他厌恶这种感觉，却无法抑制。
他们驱车，缓缓地向那座城市靠近。距离越近，那种压迫感就越强。
当他们距离风暴墙还有大概五公里的时候，灰鸦再次停下了车。她拿出一个老式的、没有电子元件的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
“不对劲，”她放下望远镜，眉头紧锁，“你看地上。”
零低头看去，只见前方的沙地上，散落着一些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些畸变体的残骸，但死状极其诡异。它们的身体，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从分子层面瞬间分解，只留下了一层薄薄的、如同蜕皮般的生物组织，紧紧地贴在沙地上，形成一个个诡异的轮廓。
“空气里有东西。”灰鸦的表情变得无比凝重。她从车上拿下一个金属水壶，用力向前扔去。
水壶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就在它飞到距离风暴墙大概两公里的位置时，异变陡生！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那个坚固的金属水壶，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分解。它在一瞬间，变成了一蓬极其细微的金属粉末，然后被风一吹，便彻底无影无踪。
“能量屏障……”零吐出这几个字。他不需要暴君的解释，基因深处的知识告诉了他答案，“一种高频振荡的分解力场。任何没有‘密钥’许可的物质，都会被直接分解成基本粒子。”
灰鸦的脸色有些发白。这种级别的防御，已经超出了废土上所有幸存者势力的认知范畴。这根本不是墙，这是一道概念上的“拒绝”。
他们绕着这道看不见的死亡之墙，行驶了十几公里。很快，他们又发现了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在沙丘的阴影里，静静地矗立着一些黑色的金属立柱。立柱的顶端，是一个多面体的、如同昆虫复眼般的晶体。那些晶体，全都黯淡无光，像是失去了能源。但在它们的下方，零看到了一些半埋在沙子里的、巨大的机械体。有的像蜘蛛，有的像蝎子，它们的合金外壳上，布满了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自动防御系统……”灰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它们都休眠了。”
零知道，它们只是休眠了。就像这整座城市一样。它们是巨兽身上蛰伏的跳蚤，是守护着龙穴的卫兵。一旦有不速之客试图闯入，它们会在瞬间被唤醒，将入侵者撕成碎片。
这里，是人类的禁区，是神魔的领地。
他们最终，在距离屏障两公里的安全距离外停了下来。夜幕，已经完全降临。那座被灰色风暴包裹的城市，在星光下，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色剪影，沉默地卧在地平线上。
零从怀里，拿出了那枚冰冷的、六边形的密钥。在靠近这座城市后，它开始微微发热，表面那些复杂的纹路，散发出幽幽的、几乎看不见的光芒。
它像一把钥匙，在渴望着回归自己的锁孔。
灰鸦看着他手中的密钥，又看了看前方那座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城市，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确定要进去吗？零。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忘掉这一切。”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零转过头，看着灰鸦。在漫天星光的映照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担忧。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回头，或许能作为一个“人”，苟活于世。但前进……他将直面自己的宿命，直面那个创造并试图吞噬他的魔鬼。
他握紧了手中的密钥，那温热的触感，像是在给他力量。
“我没有家，灰鸦。”他轻声说，“但那个混蛋有。我要做的，就是去他家里……把他彻底格式化。”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是足以焚烧一切的决绝。
灰鸦看着他，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又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决绝，也有一丝疯狂。
“好吧，”她说，“那就……去把那个混蛋的老家，给他拆了。”
零也笑了。这是他自离开“蜃楼”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笑。
他拿着那枚发光的密钥，走下车，一步一步，独自走向那道无形的、隔绝了生与死的屏障。
那座沉睡的钢铁巨兽，仿佛感受到了钥匙的归来。在无人察觉的城市深处，某个布满灰尘的终端上，一行绿色的字符，悄然亮起。
【……检测到七级访问权限……】
【……正在验证身份……】
【……欢迎回家，‘零’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