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钧
乾符年间,汝州刚经历王仙芝大军过境,城墙残破,田畴荒芜。百姓白日闭户,夜里枕戈,生怕又有乱兵突至。太守李钧站在城楼上望着萧条街市,手中捏着薄薄的兵册——偌大一个州,竟只剩六百老弱残兵。
他回衙连夜写奏疏,字字如铁:“贼虽暂退,民惊未定。兵力单寡,若风云再变,汝州必覆。乞调精兵,以镇人心。”
快马将奏报送往长安。一个月后,诏书来了:拨昭义军三千五百人驻防汝州。
消息传开,汝州百姓总算松了口气。腊月里,军队到了,在城西扎下连绵营寨。那些昭义军士都是从潞州调来的边兵,甲胄鲜明,刀枪映着寒光。李钧设宴犒劳,将领们大口喝酒,说起在雁门关外杀胡人的旧事,声震屋瓦。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这日,李钧正在衙中处理公务,忽有上党来的杂报送到——朝廷命他节制上党军事。消息传开,驻扎城西的昭义军将领们整队入城,要在州衙前行礼。
正是辰时,长街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忽然间,天色暗了下来。
一阵怪风毫无征兆地卷起,源头正在军阵前方。那不是寻常的风,它裹着黄沙尘土,像一条看不见的巨蟒,从军门处向南盘旋而起。风声凄厉,吹得人睁不开眼。
“旗!大旗!”有人惊叫。
只见风沙中,十几面军旗被生生拔起,旗杆咔嚓断裂,帛面在风中疯狂撕扯。那风卷着旗,越升越高,竟朝南天而去,渐成黑点,最终消失不见。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功夫,留下满街死寂。
军士们面如土色,百姓窃窃私语。李钧站在衙门前,官袍被风吹得凌乱,心中莫名一紧。
次日,州北二十里外大牛谷的樵夫背着一捆破烂布帛进城求见。衙役展开一看,竟是昨日被卷走的军旗,只是帛面碎裂不堪,旗杆断成数截,像是被什么巨力反复拗折过。
李钧看着那些残旗,沉默良久。
几日后,他启程赴上党。三千五百昭义军随行,队伍出城时,百姓沿街相送。谁也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到了上党,军务繁杂。边境不宁,李钧奉令统兵出雁门关。那些昭义军士久驻边关,本就骄悍,离了中原约束,渐渐露出獠牙。行军途中,时有劫掠村落之事报来,李钧严令禁止,杖责了几个犯事的兵卒。
将领们表面顺从,眼里却藏着不满。
那日扎营在山谷,月色惨白。李钧在帐中读到汝州来信,说百姓渐安,春耕已始。他正欣慰,忽听帐外喧哗大作。
“什么事?”
亲兵慌张闯入:“大人,是猛虎军的人闹起来了!他们说……说我们昭义军的粮草克扣了他们的份例!”
李钧疾步出帐,只见火光晃动,两军士兵已扭打成一团。他登上高台厉喝:“住手!各自归营!”
一支箭破空而来。
李钧低头,看见箭镞从胸前透出。他踉跄一步,耳边轰鸣声渐起,那是士兵的吼叫、刀剑碰撞、还有远山传来的风声——和那日卷走军旗的风声一模一样。
他倒在血泊中,最后望向南天,忽然明白了那阵风的警示:有些力量一旦召来,就再也无法驾驭。
汝州百姓后来听说,李钧死于兵变,昭义军与猛虎军互相攻杀,死伤惨重。朝廷派了新官,重新整编军队,往事如烟散去。
只有老人们偶尔会谈起乾符五年春天那阵怪风,说起那些被卷到天际永不回还的军旗。他们说,李钧召来的不是救兵,是一群饿狼;他以为自己是执缰人,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狼群之中。
乱世里,以暴制暴如同引火御寒,火光映照的温暖幻觉背后,是更深的黑暗与更烈的焚烧。真正的安宁从不来自刀剑,而来自人心深处未曾泯灭的星火——那点星火,叫慈悲,叫节制,叫懂得何时该收鞘的智慧。
2、高骈
光启三年的扬州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压抑。镇守淮海的的中书令高骈,已许久不升堂议事了。这位曾大破南诏、收复安南的一代名将,晚年却痴迷于道术,将政务尽付于方士吕用之等人。节度使府深处,终日炉烟缭绕,符咒喃喃。
七月,怪事初现。
城西的护城河上,忽然浮起一层蠕动的褐色——是蝗虫,数不尽的蝗虫。它们并不振翅,只如一层厚重的油污,顺濠水漂流,沿着城墙根,无声无息漫入内城,最终汇聚于高骈修真的道院。道士们焚香诵经,挥帚驱赶,毫无用处。一夜之间,庭院内苦心培育的奇松异竹,绿叶尽失,枝干斑驳,如同被千万把看不见的剪刀细细修剪过。更悚然的是,殿内悬挂的诸神幡幢、彩绘神像,其上头部色彩竟被悉数啃噬剥落,留下一个个空洞的轮廓,仿佛一场沉默的斩首。
数日后,蝗群开始自相残食,窸窣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高骈端坐丹房,闻报只微微抬眼:“此乃浊气所化,吾以清气镇之,无妨。”他挥笔画下一道符,命人悬于院门。
九月,一场罕见的暴雨倾盆数日。雨霁初晴,城内沟渠、低洼处,竟凭空出现了无数小鱼,大不过手指,鳞片在积水里泛着微弱的光。街巷哗然,老儒面色惨白,喃喃道:“天雨肉,地出血,此‘雨鱼’之异,主刀兵与丧乱啊!”
流言如野火般蔓延。
十月,夜。延和阁前,一道刺目的光华撕裂夜幕,伴随着仿佛大地根基断裂的轰隆巨响,一颗大星陨落。碎光迸溅,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旋即陷入更深沉的黑暗。巨响在城中回荡良久,无数人从梦中惊醒,心惊肉跳。
自十一月起,扬州城被昏黄的雾霭死死包裹,直至来年二月,不见天日。雾浓得化不开,十步之外不辨人形,白日也需掌灯。坊间窃语:“此阴浊凝滞,蔽日遮天,是‘下谋上’的凶兆啊!”
与此同时,米价一日数涨,堪比金银。寒气裹挟着湿雾,成为索命的镰刀。每日清晨,都有数十具冻僵饿毙的尸首被板车拖出城外,抛于乱葬岗。长长的车辙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很快又被新雾掩盖。繁华的扬州,巷道日益冷清空寂,仿佛被那昏雾一口口吞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消息传来:浙西节度使周宝治下军变,周宝仓皇逃往毗陵(常州)。
道院深处,久不见笑容的高骈闻讯,竟拊掌大笑,眼中闪过锐利而快意的光芒。他当即亲笔修书一封,遣快马送往奔逃途中的周宝,信中云:
“听闻阁下骏马疾驰,已至奔牛(常州西堰名)。特附上齑(腌菜)一瓶、葛粉十斤,聊充旅途之需。”
齑,味酸涩;葛粉,乃寻常廉价之物。这哪里是馈赠,分明是淬了毒的讥讽——笑他落魄如丧家之犬,只配以此等粗食果腹。
使者出发后,高骈志得意满,踱至窗前。窗外昏雾依旧,他却似乎透过迷雾,看见了宿敌的狼狈,看见了自己权术的胜利。他看不见的是,送信的使者马蹄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响,而道路两旁幽深的门洞后,是无数双因饥饿与绝望而晦暗的眼睛;他更不曾去想,那啃尽画像头颅的蝗群、不祥的雨鱼、坠地的星辰与经月不散的昏雾,究竟是天灾的序曲,还是人祸已然结出的恶果。
历史的吊诡常在于,热衷占卜吉凶者,往往最先蒙蔽了自己的双眼。高骈精于算计他者之败,却算不到自己不久后亦将被部将囚禁、最终诛杀的结局。他将一切异象归于天道玄虚,却忽略了最深重的“兵丧之兆”,恰恰源于人心的离散与倾轧。当权者沉溺于术术机锋与权谋嘲弄时,那笼罩城池的昏雾,便早已不是天象,而是失去民心的统治本身所散发的沉沉暮气。真正的衰亡,从不始于星坠,而始于执权柄者,再也听不见人间哭嚎的那一刻。
3、钜鹿守
唐文德元年,戊申岁的春风里,钜鹿郡南和县的街北,有一处日日飘着纸香的作坊。
作坊的院墙不高,院里立着数十根丈许长的木垣,春日晴好时,垣上便密密匝匝晾满了新抄的麻纸。纸坊的主人姓陈,是个敦厚的中年人,领着七八个伙计,靠这纸坊养活了一大家子。南和县的人都爱用陈记纸坊的纸,说他家的纸绵韧,写字不洇墨,糊窗不透风。
这年入春后,天气格外和顺,连日的暖阳晒得人筋骨酥软。陈掌柜瞧着垣上一张张雪白雪白的纸,心里头比蜜还甜——这几日光顾的客商多,再过几日,这批纸就能装车发往州府,赚来的钱,正好能给伙计们添几件夏衣,再给自家小女儿攒些嫁妆。
四月末的一天晌午,日头正盛,伙计们刚把新抄的一批纸挂上木垣,忽然听得西边传来一阵呜呜的怪响。那声音不像风,倒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低吼,震得人耳膜发颤。陈掌柜正蹲在院角捆扎旧纸,闻声抬头,只见西边的天际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团灰云,灰云底下,一道黑沉沉的旋风正卷着尘土,朝着纸坊的方向猛冲过来。
“不好!快收纸!”陈掌柜的吼声刚落,旋风已裹挟着沙石扑到了院门前。那风势大得吓人,院门口的老槐树被吹得枝桠乱颤,叶子簌簌往下掉。木垣上的麻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一张接一张地离了垣,打着旋儿往风眼里钻。
伙计们慌了神,伸手去抓,可那风太急,指尖刚碰到纸边,纸就被卷走了。眨眼间,数十根木垣上的纸竟被卷得一张不剩。旋风卷着满院的纸,直直往天上蹿,那漫天飞舞的白纸,像是骤然落下的一场飞雪,又像是无数只白色的蝴蝶,盘旋着,越飞越高,最后穿进了云端,不见了踪影。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旋风便消散了,天边的灰云也渐渐散开,日头依旧明晃晃地挂着,可纸坊的木垣上,只剩下几片残留的纸屑。
陈掌柜看着空荡荡的木垣,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伙计们也都垂着头,满脸的沮丧——那可是他们熬了数个日夜的心血。
这事很快传遍了南和县。有人说,纸坊怕是得罪了风神;也有人说,这漫天飞纸不是吉兆,是老天爷给的警示。最懂门道的,是城里开私塾的老先生,他捋着花白的胡子,叹着气说:“纸者,文也;风者,变也。文卷于风,直上穿云,这是兵家大忌啊。”
这话传到了郡守的耳中。
钜鹿郡守姓王,是个刚正不阿的武将,出身行伍,靠着一身本事,从普通的兵士一步步升到郡守的位置。他到钜鹿上任三年,励精图治,劝课农桑,剿匪安民,把钜鹿郡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们都说,王郡守是个好官,是能为百姓遮风挡雨的父母官。
王郡守听闻纸坊的异事,心里也咯噔一下。他虽不信鬼神之说,却深知“民心”二字的分量。这些日子,边境不宁,常有小股胡骑滋扰,他早已暗中调兵遣将,加固城防,只是怕惊扰了百姓,才没有声张。
自那日后,王郡守更是寝食难安。他白日里巡查城防,查验兵器,与将领们商议御敌之策;夜里则挑灯夜读,研究兵法,常常熬到东方发白。他的亲兵劝他:“郡守大人,您要保重身体啊。”王郡守只是摆摆手,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百姓们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转眼到了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边境的战事骤然吃紧,一股数千人的胡骑突袭钜鹿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王郡守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守军与胡骑激战。战场上,他身先士卒,挥舞着长枪,斩杀了无数敌兵。胡骑的攻势很猛,战事打得异常惨烈,从清晨一直打到黄昏。
王郡守的战袍被鲜血染红,身上添了数道伤口,可他依旧屹立在城头,指挥着守军奋勇杀敌。最终,胡骑被击退了,钜鹿郡的百姓安然无恙,可王郡守却因伤势过重,加上连日操劳,在城头上呕出了一口鲜血,再也没能站起来。
消息传来,钜鹿郡的百姓无不痛哭流涕。人们这才明白,那日纸坊的旋风,卷走的不是纸,而是王郡守的心血。他用自己的性命,护住了一方百姓的平安。
陈掌柜得知王郡守的死讯后,带着伙计们,在纸坊里抄了上千张麻纸,全都送到了郡守的灵前。那些纸,洁白如雪,就像那日卷上云端的纸一样。
后来,南和县的人在城头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王郡守的名字,也刻着那日漫天飞纸的故事。
世间从无凭空而来的警示,唯有以身许民的担当。王郡守不曾因异象而退缩,反而将百姓的安危扛在肩头,用生命践行了“守土有责”的诺言。所谓的“大忌”,从来不是天地的惩戒,而是人心的考验——当一个人把他人的祸福放在心上,纵是面对千难万险,也能挺起脊梁,成为照亮一方的光。
4、陕师
乾宁三年的秋天,陕州城闷得像个蒸笼。
城南门洞的阴影里,几个守城卒子正靠着墙根打盹。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最年轻的那个——他叫陈七,刚补进守军三个月。
“什么动静?”陈七握紧了长矛。
老兵王老五眼皮都没抬:“耗子呗。这年景,人吃不饱,耗子倒肥。”
可那声音越来越响,竟夹杂着某种“嘶嘶”的鸣叫。陈七探头往门洞深处望去,这一望,手里的矛“哐当”掉在了地上。
门洞正中央,一条青黑大蛇正盘作一团,蛇头高昂,信子急吐。它对面,十几只硕鼠围成半圆,毛色灰褐,眼珠赤红,竟无半点畏缩之态。
“蛇鼠斗……蛇鼠斗啊!”陈七失声叫道。
这一喊,惊动了整段城墙上的守军。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南门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贩夫走卒、妇孺老幼,全挤在城门内外,踮着脚,伸着脖子,看着这百年难遇的奇景。
大蛇动了。它如一道黑色闪电,猛地窜向鼠群最壮的那只。可老鼠敏捷异常,侧跳躲过,反身竟咬向蛇尾。其余老鼠一拥而上,有的咬蛇身,有的抓蛇鳞。蛇狂怒翻滚,长尾扫得尘土飞扬,两只老鼠被甩出丈外,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人群中响起惊呼。有个穿长衫的老者喃喃道:“蛇者,地龙也,主阴;鼠者,宅虫也,主盗。二者相斗,不祥啊……”
陈七挤在人群最前头,看得真切。那蛇虽勇,终究寡不敌众。一只老鼠趁乱跃上蛇头,狠狠咬向蛇眼。大蛇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疯狂扭动,终于渐渐无力,瘫软在地。而鼠群也伤亡惨重,只剩下三四只带伤的,见蛇已死,竟不离去,围着蛇尸转了几圈,才蹒跚消失在墙缝阴影里。
“赢了!老鼠赢了!”孩童们拍手叫嚷。
大人们却面面相觑,脸色凝重。不知谁低声说了句:“蛇是守城之象,鼠是盗寇之兆……”
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都围在这儿作甚!”一声暴喝,守城门将骑马而至。人群慌忙散开一条道。
门将看见地上蛇尸,皱了皱眉:“晦气!陈七,王老五,赶紧收拾了扔城外去!”
陈七应声上前,正要动手,却被王老五暗暗拉住。老兵低声道:“慢着,你看这蛇……”
只见蛇尸周围,竟无一鼠尸。方才分明死了十来只老鼠,此刻全不见了踪影。
“怪了……”陈七脊背发凉。
“扔了就是,少废话!”门将不耐烦地挥鞭,“再聚众滋事,军法处置!”
人群散了。可蛇鼠斗的奇闻,像秋日野火般烧遍了陕州城。
陈七那夜值更,总觉城墙下有悉索声响。月光照着空荡荡的城门洞,白天那摊暗褐色的血迹还在。他忽然想起老家祖母说过:蛇鼠不同穴,若相斗,必有大变。
接下来几日,城里风声渐紧。先是粮仓莫名失窃,虽只少了十余石,但仓官被鞭笞三十,革职查办。接着是节度府夜间闹“鬼”,有人说看见黑影翻墙,追捕时却杳无踪迹。
第九日黄昏,陈七正在城头巡逻,忽见一骑快马疯也似的冲进城门,马上兵士背插三面红旗——这是八百里加急军报。
当夜,节度府灯火通明。次日清晨,全城戒严。
陈七被调入内城值守。他这才知道,陕师——也就是陕虢节度使王珙,三日前在府中遇刺。刺客竟是他最亲信的牙将刘崇,而刘崇行刺后并未远逃,反而在城东粮仓被围时,放火烧仓,趁乱自刎。
“听说是因为克扣军饷……”
“不止,刘崇的妹妹被王节度强纳为妾,上月投井了……”
兵士们窃窃私语,被巡哨官一声咳嗽吓得噤声。
陈七握着长矛,站在节度府外院的廊下。府内一片肃缟,哭声隐隐。他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官员,个个面色惶惶,忽然想起南门那场蛇鼠之斗。
蛇死了,鼠也不见了。如今这节度府,不正像那条死蛇么?而那些消失的老鼠……
“发什么呆!”王老五捅了捅他,压低声音,“这几日眼睛放亮些。蛇死鼠遁,大乱将至啊。”
“王伯,您说这真是天兆吗?”
老兵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什么天兆?不过是人祸到了头,连畜生都看得明白。”
三天后,朝廷的钦差到了。宣旨,缉凶,查办。一桩桩一件件揭出来,连街边孩童都能数出王珙的几大罪状:苛税重赋,强占民田,私加兵役……那刺杀他的刘崇,父亲原是陕州商户,因不肯“捐饷”被活活打死;妹妹被强掳入府,不堪受辱而亡。
陈七听着这些传闻,忽然想起蛇鼠相斗那日,人群中老者的低语:“内蛇死而郑厉入。”他不太懂文绉绉的典故,却模模糊糊明白:内部的蛇死了,外部的祸患就要来了。
果然,王珙死后第七日,邻镇兵马有了异动。陕州城人心惶惶,商铺关门,百姓闭户。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节度亲兵,如今都缩在营中,生怕被清算。
又是一个黄昏,陈七站在南门城楼上。夕阳如血,染红了整座陕州城。城门洞里,那摊血迹早已被尘土掩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王老五默默走到他身边,递过半个胡饼:“吃吧,明天还不知道怎样呢。”
“王伯,您说……那些老鼠去哪儿了?”
老兵啃着饼,含糊道:“鼠有鼠道。它们只是换个地方活着。这世道,人有时还不如老鼠。”
陈七忽然打了个寒颤。他想起老鼠咬蛇眼时那决绝的一跃,想起蛇死时最后那声嘶鸣。这不是天灾,是人祸——当蛇盘踞高位,贪噬无度时,鼠虽卑微,终有拼命一击之日。
一个月后,朝廷新派的节度使到任。陕州城渐渐恢复平静,只是街上多了许多孤儿寡母,多了许多空荡的宅院。
陈七还是守南门。有天夜里,他听见墙缝里又有窸窣声,举灯一照,见几只老鼠正在搬运谷粒。它们看见光也不惊,只顿了顿,便继续前行。月光下,它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说:我们只是要活着,仅此而已。
万物有灵,皆求生存。蛇踞高位,当庇荫一方;若反成饕餮,则最卑微者亦将舍命相抗。天地之间,从无永恒的威权,只有不朽的公理——那便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民心如镜,照见的从来不是玄虚的天兆,而是人间自己种下的因果。
5、严遵美
唐昭宗光化二年的一个黄昏,左军容使严遵美独自坐在枢密院的值房里。夕阳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切出几道斜斜的光斑。值房狭窄得很,不过三间屋子,堆满了卷宗书柜,连个正式视事的厅堂都没有。
严遵美揉了揉眉心,继续批阅案上的“堂状”。这些都是各地报来的紧急公文,他需要在每份后面贴上黄纸,写上处理意见——这本该是宰相的职权,如今却握在他这个宦官手里。他提起笔,又放下,想起杨复恭当年首创此法时说的话:“天下事,岂能尽由南衙?”那时宦官权势熏天,连宰相都要看北司的脸色。
窗台上,一只花猫和一只黄狗正懒洋洋地晒着最后一点阳光。猫儿忽然开口:“严公今日心神不宁。”
狗儿眼睛都没睁:“朝廷大事,你我畜生何用管。”
严遵美笔尖一顿,墨汁在黄纸上晕开一团。他抬起头,窗台上一猫一犬安静如常,仿佛刚才只是自己的幻听。五十六岁的他轻轻叹了口气,也许真是老了。
他是宦官,自少年净身入宫,已在禁中侍奉了四十年。从最底层的小黄门做起,一步步做到左军容使,位列内侍省要职。同僚都说他运气好,赶上了宦官权势最盛的年代。可只有严遵美自己知道,这“好运气”背后是怎样的如履薄冰。
他见过太多得意忘形的同僚。那些身着胯衫、趾高气昂的供奉官,早忘了宦官本只是宫廷仆役,连持笏板的资格都没有。他们也忘了,五十年前的枢密院真的只有三间屋、几柜书,不过是替皇帝传传话而已。
“秉简之仪……”严遵美低声自语。简,是朝臣的笏板。宦官无资格持笏,这本是祖制,提醒着内外有别。可现在呢?连宰相的权都被夺了。
案头还有一份公文,是弹劾西门李玄的。李玄也是宦官,官居右军中尉,却以廉洁着称。严遵美与他是多年知交,朝中称他们“季孟之间”——像古代贤士季札和孟公绰一样,品德相仿。
“又一个不肯同流合污的。”严遵美苦笑。他在奏章上批了“查无实据”四字,忽然觉得一阵眩晕。
视线模糊起来,手脚不受控制地舞动。他听见自己在笑,笑声尖利刺耳,身体像提线木偶般在狭小的值房里旋转、跳跃。文书被扫落一地,墨台打翻了,乌黑的墨汁溅上宫墙。
猫儿跳到书柜顶上:“军容改常也。”
狗儿终于睁开眼,叹道:“这朝堂,正常人也要疯的,何况他憋了四十年。”
不知过了多久,严遵美大汗淋漓地瘫坐在地,呼吸急促。他茫然四顾,值房里一片狼藉。窗台上的猫狗静静看着他,阳光已经移走了,屋子里暗了下来。
那次“发狂”之后,严遵美告假三日。再回枢密院时,他递上了致仕的奏章。皇帝挽留,同僚不解——正是权势鼎盛之时,为何急流勇退?
只有严遵美知道,他看见了风暴将至。南衙的朝臣们对北司的怨恨已如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燎原。而宦官内部,杨复恭之流还在争权夺利,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奏章被留中不发。他继续每日点卯,批阅堂状,只是批注越发谨慎,凡有涉及党争、敛财之事,一律按下不表。同僚笑他胆小,他只在心中默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该来的终究来了。天复元年,宰相崔胤勾结藩镇朱温,奏请尽诛宦官。昭宗被迫下诏,长安城里顿时血雨腥风。北司宦官数千人,不论忠奸良莠,被屠杀殆尽。宫中惨叫之声,三日不绝。
那时严遵美已随昭宗播迁至凤翔。消息传来时,他正在整理行囊。“求仁得仁,”他喃喃道,“只是牵连太广了。”
他再次上表,这次不是致仕,而是请求徙居汉中。获准后,他带着简单行装悄然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年后,又辗转至剑南道青城山下,用毕生积蓄置了处小小别墅。
青城山的雾是温柔的。严遵美每日清晨拄杖上山,看云海翻涌;午后在檐下煮茶,整理这些年的笔记。他开始撰写《北司治乱记》,八卷书,记录四十年来亲历亲闻的宦官事迹。有忠有奸,有善有恶,他要告诉后人:北司之人,未必都是邪僻之徒。
“只是南班轻忌太过,”他在序言中写道,“以致怨怒累积,终成浩劫。此非独阉官之祸,实邦国不幸也。”
书写到第七卷时,西川的消息传来:节度使王建拒不奉诏诛杀宦官,蜀中成了乱世里唯一的避风港。严遵美放下笔,望向窗外连绵青山。他想起了西门李玄——那位老友已在长安之乱中遇难,至死保持着宦官最后的尊严。
猫儿跳上书桌,蹭了蹭他的手。当年他从宫中带出的那只花猫早已老死,这只是山民送的,却有着相似的花纹。
“你也觉得我该写下去么?”严遵美抚摸着猫背。
猫儿“喵”了一声,蜷在他手边。
书成那年,严遵美八十一岁。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在躺椅上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村民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八卷手稿,还有一枚左军容使的银鱼符——那是他唯一留下的宫中旧物。
青城山的雾依旧朝升暮降,掩去了所有痕迹。只有山涧流水潺潺,仿佛在诉说:在这世间,真正的智慧从不是非黑即白的屠戮,而是在混沌中看见个体的光芒,在洪流中守护细微的良知。历史会记住暴风雨的轰鸣,而山涧记得每一滴清水的坚持。
6、成汭
天复三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已经三月了,荆江的水还泛着刺骨的寒。成汭站在楼船甲板上,望着江面上自己这支浩浩荡荡的舰队——三百艘战船,三万将士,奉诏东进救援被围的江夏。
风很大,吹得帅旗猎猎作响。成汭紧了紧披风,四十岁的脸庞在江风里显得格外冷峻。他是荆州刺史,朝廷封的荆南节度使,坐拥荆襄富庶之地。这次出兵,朝野瞩目。
“大帅,前面就是公安县了。”副将上前禀报。
成汭点点头。公安县有座古寺,寺里供奉着两尊金刚神像,当地人称“二圣”,据说灵验得很。出征路过此地,按惯例该去拜谒,问问吉凶。
船队在公安码头靠岸时,已是黄昏。县令早率人在岸边迎候,战战兢兢地说:“二圣庙就在城西三里,下官已备好祭品……”
“不必铺张。”成汭摆手,“本帅只带亲兵前往。”
寺庙比想象中破旧。墙皮剥落,院中古柏虬结。正殿里,两尊金刚神像倒是威仪凛然——一尊怒目持杵,一尊蹙眉握锏,不知立在此处几百年了,彩漆斑驳,却自有一股森严气象。
老住持燃起香烛,青烟袅袅升起,在神像面前盘旋不散。
成汭整了整铠甲,上前跪在蒲团上。他并非特别迷信之人,但戎马半生,见过太多难以解释之事。此刻面对这两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二圣”,心中竟有些忐忑。
“弟子成汭,奉诏东援江夏。”他沉声道,“此战关乎荆襄安危,关乎三万将士性命。若神明有灵,请示吉凶。”
身后,孔目官杨师厚捧着签筒上前。成汭伸手摇签,竹签碰撞声在空寂的大殿里格外清脆。
“啪”一声,一支签落地。
杨师厚捡起,就着烛光一看,脸色微变。他不动声色,将签放回,低声道:“大帅,再求一次吧。”
成汭看他一眼,又摇了一次。
第二支签落地时,连旁边的老住持都轻轻“啊”了一声。
“如何?”成汭问。
杨师厚犹豫片刻,还是递过签文。昏黄的烛光下,只见上面四句诗:“逆水行舟力难支,狂风摧桅正当期。若问前程休前进,归去来兮莫迟疑。”
竟是下下签。
成汭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尘土,盯着那两尊金刚神像。怒目的依然怒目,蹙眉的依旧蹙眉,在摇曳的烛光里,仿佛真有生命一般。
“再求。”他声音很冷。
第三支签摇出来了。这次不用看签文——签刚落地,供桌上的一支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火星溅到签文上,瞬间烧出了一个焦黑的洞。
大殿里一片死寂。连外头呼啸的江风都似乎停了。
老住持颤巍巍跪下:“神意……不可再三啊。”
回船的路上,成汭一言不发。江风更急了,吹得火把明灭不定。杨师厚跟在身后半步,几次欲言又止。
直到登上帅船,进了舱室,成汭才开口:“你怎么看?”
杨师厚是成汭最倚重的幕僚,跟了他十二年。此人精明干练,只是有时太过急功近利。此刻他拱手道:“大帅,卑职以为,鬼神之事,可信可不信。”
“但三求三凶。”
“或是巧合。”杨师厚上前一步,“大帅请想,我军已行至半途,三万将士,三百战船,朝廷诏命在身,江夏危在旦夕。若因寺庙占卜而逡巡不前,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届时朝廷怪罪,军心动摇,才是真正的凶兆。”
成汭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黑沉沉的江面。远处公安县的点点灯火,像是星子洒在人间。
“你也看见了,”他缓缓道,“那蜡烛自燃签文。”
“春日干燥,烛芯老旧,常有之事。”杨师厚说得很快,“大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军新锐,兵甲充足,而围江夏者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此战若胜,大帅威震东南,朝廷必有重赏。若因疑虑坐失良机……”
成汭沉默了。他想起离荆州时,夫人为他整理铠甲,七岁的儿子抱着他的腿问:“爹爹何时归来?”他答:“桃花开时就回。”如今荆州城的桃花该开了吧?
“大帅!”杨师厚跪下了,“三军不可无主,战机不可延误啊!”
舱外传来巡夜士兵的梆子声,已是二更。成汭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那两尊金刚神像的眼睛——怒目的、蹙眉的,在烛光里幽幽地看着他。
“传令,”他终于开口,“五更造饭,天明开拔。”
杨师厚大喜:“遵命!”
船队继续东进那日,公安县的百姓都到江边观看。他们看见成汭的帅船一马当先,帆樯如林,旌旗蔽空,好不威风。也有人悄悄议论:“听说二圣给了凶兆,成将军还是去了……”
“你懂什么,这叫天命不可违,人事要尽力。”
船行三日,抵达洞庭湖口。探子来报,江夏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敌军兵力远超预期。成汭召开军事会议,诸将意见分歧——有的主张强攻解围,有的建议暂驻观望。
杨师力主速战:“我军远来,利在速决。拖延日久,师老兵疲,更兼粮草不济。”
又有部将提醒:“大帅,近来风向不对,恐有风暴。”
成汭看向窗外,确实,天色阴沉得厉害,湖面上泛起一层诡异的铅灰色。他又想起了公安县寺庙里那支自燃的签——“狂风摧桅正当期”。
“大帅?”杨师厚催问。
成汭深吸一口气:“明日黎明,全线进攻。”
那一战,后来史书只寥寥数笔:天复三年春,荆南节度使成汭率军援江夏,遇风暴,舟师覆没,汭溺毙。
但亲历者记得细节。黎明时分,当战船尽数驶入湖心,突然狂风大作——那不是寻常的风,是洞庭湖少见的龙卷风。战船在惊涛骇浪中如落叶般打旋,桅杆折断声、船只碰撞声、士兵落水呼救声,混成一片地狱般的轰鸣。
成汭的帅船最先倾覆。落水前最后一刻,他看见主桅在风中折断,那面绣着“成”字的大帅旗被狂风撕碎,卷入铅灰色的天空。然后冰冷的湖水吞没了他。
杨师厚抱着一块木板在浪涛中沉浮。他看见周围到处是挣扎的士兵、破碎的船板、飘浮的旗帜。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公安县那间古寺,看见那两尊金刚神像在烛光中注视着他,怒目的依然怒目,蹙眉的依旧蹙眉。
七日后,风暴平息。三万荆南军,生还者不足三千。成汭的尸体在下游三十里处被渔民发现,面目已被鱼虾啃食得难以辨认,只有那身银甲证明了他的身份。
消息传回荆州时,桃花正开得绚烂。成夫人闻讯当场晕厥,醒来后,带着七岁的儿子离开了荆州城,不知所踪。曾经威震一方的荆南成氏,就这样烟消云散。
7、刘知俊
同州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十月末,黄土塬上已经刮起了刀子似的北风。彭城王刘知俊站在新筑的营墙上,望着眼前这片他镇守了三年的土地。城墙还在加高,民夫们蚂蚁般忙碌着,挑土的号子声在北风里断断续续。
“大帅,东段墙基出了怪事。”副将匆匆来报,脸色有些发白。
刘知俊皱了皱眉,跟着下了城墙。东墙基处围了一圈人,见他来了,纷纷让开。只见挖开的深坑里,露出个黑乎乎的东西,约莫三尺长,形状像个巨大的油囊,表面布满暗沉纹路,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古怪的光泽。
“有多重?”刘知俊问。
几个士兵用麻绳捆了,扁担抬起来试试:“怕有八十斤不止。”
那东西被抬到平地上,众人围着看,谁也说不出个名堂。有人说像装油的皮囊,可什么油囊能有这般沉?有人用刀背敲了敲,发出闷闷的“噗噗”声,不像金属,也不像石头。
刘知俊征战半生,见过无数稀奇事,眼前这物却让他心里莫名发毛。他命人抬回帅府,又召来所有兵幕将校。
议事厅里,炭火烧得正旺。那东西就摆在中央,众人围着它,议论纷纷。
参军李茂先开口:“下官曾在古籍中见过,此物名‘地囊’,乃地气郁结所化,主兵戈。”
司马赵峻摇头:“非也。依我看,此乃‘飞廉’之属,风神遗物,见之则有不祥。”
“怕是金神七杀,”掌书记压低声音,“当年黄巢军中就掘出过类似之物,不久便……”
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刘知俊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里的刘源身上。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幕僚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是府中学问最渊博的。
“留先生以为如何?”
留源缓缓起身,走到那物跟前,俯身细看良久,又用指尖轻轻触了触表面。他直起身时,脸色凝重:“此非地囊,亦非飞廉。”
“那是什么?”
“冤气所结。”留源的声音不大,却让满堂霎时寂静,“古来囹圄之地,或有此物。昔年王充据洛阳时,修河南府狱,也曾掘得类似之物。我远祖留之推时任记室,亲笔记之——乃冤死囚人,精魂不散,沉入地底,百年千年,怨气凝结而成。”
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
刘知俊盯着那黑沉沉的东西:“冤气?”
“正是。”留源叹了口气,“同州自古为兵家要冲,秦时便是屯兵之所,汉唐以来,此处监狱、刑场不知凡几。多少含冤而死之人,怨气沉入这方土地,久而久之,便化为此物。”
有将领嗤笑:“先生说的未免玄虚。”
留源并不争辩,只道:“古书记载,此物现世,非吉征也。不过,”他转向刘知俊,“昔人云,酒能忘忧。冤魂所求,无非昭雪。若能以醇酒祭之,或可暂慰其心,使怨气稍解。”
刘知俊沉默地看着那东西。厅外北风呼啸,卷着沙土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到同州时,曾在旧档案中看到,前朝此地确实有过大规模狱案,一次牵连数百人,多是屈打成招。
“备酒。”他终于开口。
当夜,帅府后院设了香案。那八十余斤的黑色物体被置于正中,面前摆了三坛陈年汾酒。留源亲自撰写祭文,念念有词。刘知俊率众将焚香叩拜,然后将酒徐徐浇在那物之上。
说也奇怪,酒液淋下,那物体表面竟似微微颤动,发出极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干涸的土地在吸水。一坛酒尽,在月光下,那黑沉的颜色似乎淡了些许。
祭罢,刘知俊命人将东西重新埋回原处,填土夯实。
回到书房,已是深夜。刘知俊独坐灯下,毫无睡意。案头摆着三封密信——都是秦地来的。自朱温篡唐建梁,天下藩镇各怀心思。他刘知俊本是梁朝大将,可近来朝廷猜忌日深,同州刺史这个位置,坐得越来越不安稳。
“冤气所结……”他喃喃自语。
留源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那些冤死的人,他们的怨气百年不散。那他自己呢?这些年在乱世中辗转,跟着朱温南征北战,死在他麾下的亡魂又有多少?那些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也有过几次,他明知是冤杀,却为表忠心不得不为。
窗外的风更急了,吹得窗棂咯咯作响。刘知俊忽然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接下来几日,他照常巡营、理政,可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搁着。每次路过东城墙那段新筑的墙体,都会不自觉地多看两眼——那下面埋着的,真是百千冤魂的怨气吗?
腊月里,长安来了钦差,说是劳军,却处处查问军备粮草。陪同的监军话里话外透着敲打:“彭城王镇守同州,深得陛下信任,可莫要辜负才是。”
刘知俊笑着应酬,后背却渗出冷汗。当年一同起兵的兄弟,这两年已倒了三四个,都是被猜忌谋反,满门抄斩。
钦差走后,秦地的密信来得更勤了。那边的承诺很诱人:裂土封王,永镇一方。
除夕夜,同州城飘起细雪。刘知俊在府中设宴,众将喝得酣畅。酒过三巡,他忽然问留源:“先生,那日你说冤气可暂解,然后呢?化解了便无事了吗?”
留源放下酒杯,缓缓道:“酒能暂慰,却难根治。怨气既生,如同地泉,今日压下去,来日或从他处涌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真正昭雪冤屈,或待岁月漫长,慢慢消磨。”留源看着窗外飞雪,“然人心若生裂隙,便如大地生隙,最易引来暗流。”
刘知俊举杯的手顿了顿。
开春二月,东墙那段新筑的墙体突然塌了一角。修补时,民工又在附近挖出几具白骨,看服饰是前朝囚犯。消息传开,城中议论纷纷。
便在这时,长安急诏到,召刘知俊入朝述职。
接到诏书那夜,刘知俊在书房坐了一宿。案上一边是诏书,一边是秦地最新的密信。窗外月色凄清,照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影幢幢,像是无数伸向天空的手。
他想起了那个黑色的、沉重的、八十余斤的冤气凝结之物。它被重新埋进了土里,可真的就消失了吗?还是说,它只是换了个形式,开始在这同州城里弥漫?
天明时分,他做出了决定。
三月十六,刘知俊举同州叛梁,夜开城门,率亲军奔秦。出城前,他特意绕到东城墙下,望着那段修补过的墙体,沉默良久。晨风中,他仿佛听见无数细碎的呜咽,不知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
刘源没有随行。老人送他到城门,只说了一句:“大帅此去,好自为之。”
后来之事,史书有载:刘知俊投秦不久又生反复,终至身死名裂。而同州城里,关于那个冬日挖出的怪物的传说,却一代代流传下来。老人们说,那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世间还有冤屈,只要人心还会生出背叛的裂隙,黄土之下就永远埋着等待凝结的怨气。
很多年后,有个游方书生路过同州,在茶馆里听说了这个故事。他问说书人:“那东西到底是不是冤气所结?”
说书人笑了笑:“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你瞧,刘知俊若心中无愧,何必在乎地底挖出什么?他若心中早存异志,没有那东西,也会找到别的借口。所谓征兆,不过是人心的一面镜子——照见的从来不是天意,而是人自己种下的因果。这世间最重的,从来不是八十斤的怪石,而是人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自知不正的惶恐。”
8、田頵
暮色像泼翻的墨汁,缓缓浸透宣州城的飞檐。节度使府邸深处,田頵推开案前堆积的军报,指尖在舆图上的江淮十四州轻轻划过。
“使君。”幕僚王伯元悄声走近,“寿州来信,杨行密又截了我们三批粮草。”
田頵没有说话。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十年征伐留下的深纹。他曾是杨行密麾下最锋利的刀,如今这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鸟尽弓藏,古来如此。窗外秋风掠过庭前戟架,发出铮铮呜咽,像阵亡将士的魂灵在哭。
突然,一道红光撕裂暮色。
那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巨鸟,赤羽如焚,尾翎拖曳着细碎火星,宛如将星空撕下一角披在身上。它在庭院上空盘旋三匝,所过之处,空气灼热扭曲,最后收拢焰翅,稳稳落在象征兵权的戟门之上。卫兵们的长矛齐齐举起,那赤鸟却侧首凝视堂内,眼中两点金芒直射田頵。
对视只有一瞬。
巨鸟振翅,漫天火星如萤虫纷扬,在触地前倏然熄灭。它消失了,只在暮色里留下灼热的气流和焦羽的气息。
“祥瑞……还是灾异?”王伯元声音发紧。古籍有载,赤鸟现世非吉即凶。
田頵走到戟门前。青石地上没有爪痕,只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传令,”他转身时袍袖带风,“今夜增派双岗,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那一夜无人入眠。
翌日清晨,火是从马厩烧起来的。喂马的仆役说,草料堆无端自燃,青烟转瞬变成赤龙。秋风成了帮凶,火舌舔过库房、书房、议事厅,木制建筑在爆裂声中坍塌。府兵们拼命提水,可井水泼上去,火焰反而蹿得更高,仿佛烧的不是木头,是积年的怨气。
田頵站在安全处,看火龙吞噬他经营多年的府衙。奇怪的是,火势在兵器库前自动分流——甲胄如山,刀枪如林,在炽热空气中泛着冷静的幽光,竟片焰不沾。
“使君,曹司文牍全毁了。”王伯元满脸烟灰,“十年赋税册籍、田亩契约、官员考绩……全在里头。”
“甲兵呢?”
“完好无损。”
田頵笑了。那笑容让王伯元脊背发凉。
“天意已明。”田頵转身,声音传遍焦土,“文牍烧了,是让我断绝退路。甲兵俱在,是授我起事之器!赤鸟不是灾异,是朱雀降世,催我换一番天地!”
三个月后,宣州竖起反旗。
起兵那日,田頵特意命人重铸戟门——焦木换作青铜,门楣刻上朱雀展翼。他抚摸着冰凉的浮雕,对集结的将士高喊:“这天下,该有血性者得之!”
最初势如破竹。江淮震动,连下三州。捷报频传时,田頵却常在深夜惊醒。他总梦见那只赤鸟,这次它不再盘旋,而是静静立在焦土上,用那双金眸看着他,直到晨曦刺破窗纸。
“使君,军中粮草只够半月。”王伯元第三次谏言,“杨行密坚壁清野,百姓……都躲着我们。”
田頵推开舆图:“那就打快些,打到金陵,什么都有了。”
“可是民心——”
“刀锋之下,自有民心!”田頵打断他。青铜戟门在阳光下刺眼,他忽然想起大火那日,火焰避开兵器的诡异景象。当时以为是吉兆,此刻却品出一丝寒意——天火不烧甲兵,或许不是庇佑,只是等着人用这些兵器,烧尽自己最后的生机。
次年春,局势逆转。
杨行密调集重兵,号令“讨逆”。曾经归附的城池纷纷倒戈,田頵困守孤城。那是个雨夜,城墙下火光连连,敌军的箭矢钉满城垛。田頵独自登上城楼,忽然看见雨幕中一点红光。
是幻觉吗?赤鸟又出现了。
它立在对面帅旗的旗杆顶端,雨水穿过它的身体,落在地上却是滚烫的。这一次,它看了田頵很久,然后仰天长唳——没有声音,却让所有火把同时暗了一瞬。
翌日总攻,城门破时,田頵穿上最完整的明光铠,持剑立于戟门之下。青铜门楣上的朱雀浮雕沾了血雨,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
最后一刻,他忽然懂了。
赤鸟从来不是祥瑞,也不是灾异。它只是一面镜子,照出人心深处的选择——大火焚尽文牍,是烧掉秩序与退路;独留甲兵,是给出杀戮与野心最后的工具。天意给了两条路:灰烬中重建,或兵戈中毁灭。而他,亲手选择了后者。
箭矢破风而来时,田頵没有躲。他最后看见的,是赤鸟掠过血色的天空,尾翎洒下的火星,像极了府衙大火那夜,那些未落地便熄灭的光点。
原来从一开始,天火就告诉了他结局:野心点燃的火焰,终将把点燃者一同焚尽。只是当时滔天的权欲蒙住了眼,他把警示读成了天书,把末路走成了征途。
史载:唐景福元年,宣州节度使田頵举兵反杨行密,次年兵败身死。其府衙大火之事,录于《稽神录》,后世考证或为雷击引发,然民间至今流传“赤鸟现,烽火起”的谚语。
那只传说中的赤鸟,也许从来不在天上,而在每个抉择者的心里——当第一缕贪欲之火燃起时,它便已栖落在命运的戟门上,静静看着人如何将星火,走成燎原,又将燎原,走成坟茔。
真正的天意,或许只是人心映照出的,最诚实的结局。
9、桑维翰
开封府的夏夜,闷热如蒸笼。桑维翰推开堆积如山的案牍,独坐在中堂太师椅上。烛火将他消瘦的身影投在墙上,随烛芯噼啪声微微颤动。更鼓敲过三响,整座府邸沉入粘稠的寂静。
忽然,他脊背一僵。
不是风,不是鼠,是某种更无形的东西穿透了门窗。空气骤然变冷,烛焰压成青豆大小,满室阴影如潮水漫涨。桑维翰握紧椅臂,指节发白——他看见墙角暗处,有东西正在凝聚成形。
“汝焉敢此来!”
喝声冲出喉咙,尖厉得不似人声。空荡荡的堂内回荡着余音,墙角暗影纹丝未动。桑维翰猛地站起,官袍带翻了茶盏,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汝焉敢此来!”他又吼一遍,这次是对着梁间。
值夜的仆役跑至门外,不敢入内:“相爷?”
“退下。”
桑维翰跌坐回去,冷汗浸透里衣。什么都没有吗?不,他分明看见——不,不是看见,是感到。那双眼睛。十年前洛阳城破时,他在乱军中下令关闭城门,将数百百姓挡在门外时,回头一瞥看见的那双眼睛。一个少年的眼睛,隔着滚滚烟尘,直直钉进他灵魂里。
此后经年,他官至宰相,力主联契丹以制中原诸镇,人人都道“桑公谋国,不计毁誉”。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联姻的国书、每道割地的条款背后,那双眼睛都在暗处看着。像今夜一样。
“相爷,您这十日都没好生用膳了。”老管家端着参汤,欲言又止。
桑维翰摆摆手。自那夜起,心悸如附骨之疽。白天在人前,他仍是那位果决的桑相公,批公文、议朝政、调兵马;可一到独处,空气便会骤然变冷。有时在书房,有时在轿中,甚至前日在朝堂上,他几乎又要厉声喝出那句“汝焉敢此来”。
贴身侍卫张武曾小心翼翼问:“相爷可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请道士……”
“荒唐。”桑维翰打断,“治国者不信怪力乱神。”
他说得斩钉截铁,却连夜命人将卧房所有镜子撤走。不敢照镜子,怕看见镜中不止自己一人。他开始细细回忆仕途:那些不得不做的交易,那些“为大局”而牺牲的小民,那些用仁义包装的权谋。每忆一桩,心口便冷一分。
第七日深夜,他伏案小憩。
梦来得清晰异常:他穿紫袍、戴长翅帽,仪仗齐整。车马候在府门外,青色辕马不安地踏着前蹄。他踩上踏凳,正要登车赴一场紧要朝会——忽然马匹长嘶,挣脱缰绳,朝着浓雾深处狂奔而去。
“追!”他急喊。
可雾气吞噬了街道、屋檐、整个开封城。他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奔跑,官帽跑丢了,发髻散乱,最后跪在浓雾中,听见雾气深处传来少年人的哭声,和十年前洛阳城外的一模一样。
桑维翰惊醒,官袍被冷汗浸透。
“备轿。”他哑声吩咐,“去大相国寺。”
方丈禅房里,檀香袅袅。老和尚听完他的讲述——自然隐去了那些政治机密,只说“近日多幻视、噩梦”——缓缓拨动念珠。
“施主可听过‘债主追魂’?”老和尚眼如古井,“不是鬼魅,是自己欠下的债,化形而来。”
“如何化解?”
“债分两种:还得清的,还以金银性命;还不清的,还以忏悔公义。”老和尚合十,“施主眉间黑气聚而不散,所欠怕是后者。”
回府路上,桑维翰闭目倚轿。轿外市井喧嚷:小贩叫卖、孩童嬉戏、茶楼说书人正讲“桑相公巧计安天下”。他忽然掀开轿帘,对张武说:“去城西难民棚。”
那是他三个月前下令划出的安置地,收容因契丹扰边而南逃的百姓。棚屋低矮,污水横流,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泥地里挖野菜。人们认出他的轿子,远远跪倒一边,额头抵着污土。
桑维翰站在那儿,紫袍金带与周遭格格不入。一个老妇颤巍巍捧上半碗菜粥:“相爷……赏脸……”
他接过来,粥已馊了。
那夜,他连夜起草奏章:请减三成军费,拨作安民款;请严惩纵兵劫掠的边将;请重修与北境诸镇的盟约,减少对契丹依赖。写至黎明,墨迹未干,他忽笑出声——这些条款若真施行,等于否定了自己十年心血。
“值得吗?”他问空荡的书房。
无人应答,但空气不再冷了。
次日朝会,奏章刚念至一半,武官队列已哗然。昔日盟友怒目而视,枢密使冷笑:“桑公莫不是老了,开始妇人之仁?”年轻皇帝犹疑不定,最后将奏章“留中不发”——搁置不议。
散朝时,昔日门生绕道而行。桑维翰独自走过漫长的宫道,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他忽然明白:那条用现实利益铺就的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沿途每一块砖石,都沾着“不得已”的血泥,铺得越远,债台筑得越高。高到某天回首,来路已没入迷雾,而前方——没有前方,只有迷雾深处奔逃的马,和永远追不上的车驾。
最后的日子,桑维翰异常平静。他不再心悸,只是常站在庭院那棵老槐下,看蚂蚁搬运落花。蚂蚁队伍整肃,每只都背负远超自身的重量,沿着固定路线爬行,从不敢偏离——像极了官场中的每个人。
事变来得很快。那日他正在批阅最后一批公文,叛军破门声、家仆惨叫声、火焰噼啪声混成一片。张武浑身是血冲进来:“相爷,快走密道——”
桑维翰摇摇头,将刚写完的《安民十策》封好,压在那方“鞠躬尽瘁”的镇纸下。然后整了整衣冠,紫袍有些旧了,袖口磨损处露出经纬。
“相爷!”张武哭了。
他摆摆手,独自走向中堂。火焰已蹿上房梁,热浪扭曲空气,恍惚间又见那双少年的眼睛——但这次,眼睛里的恨意淡了,只剩悲悯。像在怜悯他这个一生计算得失,最后却算不清一笔良心账的人。
桑维翰忽然笑了。
原来那夜赤马逃入迷雾,不是凶兆,是最后的启示:车驾代表他选择的道路,马匹象征内心的良知。马跑了,车自然哪儿也去不了。而他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没有良知的道路,从来都是绝路。
火舌舔上袍角的瞬间,他轻声说:“你终于来了。”
不是呵斥,是和解。
后世史书载:后晋开运三年,桑维翰为叛军所害,年四十九。其联契丹之策毁誉参半,唯开封百姓闻其死,有焚纸祭于暗巷者。纸灰飞扬,如黑蝶纷舞,良久乃散。
都说人死债消,可有些债,死神也勾不掉。它们化作雾气里的眼睛、梦魇中的马蹄、午夜心悸时无形的凝视,追索的不是性命,是闭眼前那刹那的清醒——清醒地看见,所有以“不得已”为名的选择,早在最初转身时,就已写好了归途的终点。
而那匹从梦境逃走的马,或许一直在等,等人抛下华美的车驾,徒步走回最初的岔路口,对那个曾被牺牲的少年说一句:
“我选另一条路。”
10、钟傅
唐末年间,江西地界属南平王钟傅辖制。王府衙门里有个吏员,唤作孔知让,为人勤勉本分,熬了十余年才攒下些家底,在城郊置了块地,盖起一座三进的宅院。
宅院落成那日,孔家张灯结彩,亲友们道贺声不断,孔知让笑得合不拢嘴,只觉半生辛劳总算有了着落。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午后时分,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暗了一瞬,一道白光拖着长尾,“轰隆”一声坠落在中院的天井里,烟尘四起,惊得满院宾客尖叫着四散奔逃。
待烟尘散尽,孔知让战战兢兢走上前,只见天井中央砸出个深坑,坑底嵌着一块黑黝黝的陨石,周身还泛着余温。他自幼听老人说,星陨宅中乃大凶之兆,轻则家宅不宁,重则祸及人命,一股寒意霎时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一夜,孔知让辗转难眠,闭眼便是陨石坠落的景象,耳边仿佛有恶鬼低语。次日一早,他便请了风水先生来看。先生围着宅院转了三圈,盯着那块陨石连连叹气,说此星戾气太重,久居此地必有血光之灾。孔知让听得魂飞魄散,当即就想弃了这宅院,可转念一想,这是自己半辈子的心血,哪能说丢就丢?
思来想去,他寻了个借口,跑到王府求见钟傅,说自己想外放去边境军营任职,只求能把家眷迁走,空出这座宅院。钟傅与孔知让共事多年,知他为人稳重,如今见他一脸憔悴,追问之下才得知缘由,虽觉此事有些荒唐,但念及他一片苦心,便应允了。
孔知让得了批复,如蒙大赦,连夜带着家眷搬离了新宅,连院里的家具都没敢多带,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临行前,他望着那座气派的宅院,心中满是不舍与后怕,只盼着这凶宅能就此沉寂,不再牵连旁人。
宅院一空闲就是一年多,风吹日晒,院里的杂草长了半人高,渐渐成了邻里口中的“凶宅”,无人敢靠近。
这年秋天,朝廷传来一纸贬书,御史中丞薛绍纬因直言进谏触怒龙颜,被贬到豫章郡——也就是钟傅的辖地。薛绍纬为官清廉,素来不与权贵同流合污,此番被贬,身边只带了一个老仆,行囊简陋。
钟傅久闻薛绍纬的大名,对他的风骨十分敬佩,有心要接济他,却知他性情刚直,定然不肯接受施舍。思来想去,钟傅忽然想起了孔知让空置的那座宅院,地段僻静,规模也够,正好可以让薛绍纬暂住。他派人去问孔知让的意思,孔知让听说要借给薛中丞,虽心有顾虑,但转念一想,薛大人是忠臣良将,或许能压得住那股戾气,便满口答应了。
薛绍纬搬进宅院的那日,秋高气爽,他站在天井里,看着那块嵌在地上的陨石,非但没有半分惧意,反而抚掌大笑:“此乃天外之物,何其壮哉!世人皆惧凶兆,却不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老仆忧心忡忡,劝他换个地方住,薛绍纬却摆了摆手:“我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何惧区区一块石头?”
此后,薛绍纬便在这座宅院里住了下来。他每日读书写字,闲暇时便对着陨石琢磨,有时还会邀钟傅前来饮酒畅谈,议论时政,指点江山。宅院因他的到来,渐渐有了生气,院里的杂草被老仆清理干净,窗明几净,竟看不出半分“凶宅”的模样。
孔知让在边境偶尔听闻薛绍纬的消息,心中的石头渐渐落了地,暗叹自己当初太过迷信。
可谁也没料到,半年后的一个冬日,薛绍纬忽然染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发热,他不以为意,依旧伏案处理郡里的琐事,不肯歇息。待到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时,早已错过了最佳的医治时机。
弥留之际,钟傅守在床边,看着他气若游丝的模样,忍不住红了眼眶:“薛兄,是我害了你,不该让你住进那座宅院。”
薛绍纬勉强睁开眼,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坚定:“祸福……与宅无关……我一生……无愧于心……足矣……”
话落,他便阖然长逝,终年五十有二。
消息传开,有人唏嘘,说果然是凶宅克命,也有人叹惋,说薛中丞是操劳过度,鞠躬尽瘁。孔知让得知消息后,千里迢迢从边境赶回来,站在薛绍纬的灵前,泪流满面。他看着这座曾经让自己恐惧不已的宅院,忽然明白了什么。
后来,孔知让辞官归隐,守着这座宅院,潜心整理薛绍纬的遗作。他时常坐在天井里,对着那块陨石发呆,想起薛绍纬说过的话。
世间从无什么凶宅吉宅,所谓的祸福,从来都不是由一块石头、一座宅院决定的。孔知让因胆怯而避祸,却错失了守着宅院的安稳;薛绍纬因坦荡而居之,虽身死,却留下了一世清名。
人生在世,祸福相依,与其执着于虚无缥缈的预兆,不如守好心中的方寸之地,行得正,坐得端。心若光明,何惧风雨?心若坦荡,处处皆是安身立命之所。
11、顿金
晚唐的风,裹着江南的湿气,吹进了都城洛阳的街巷。袁州刺史顿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望着窗外渐渐熟悉的城郭,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
年近六十的他,在袁州任上熬了五年,清廉自守,没捞过半分油水。如今罢郡还都,马车里只装着几箱旧书、几件布衣,连个像样的随从都没带。想起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叹了口气,只盼着能在家中安度晚年。
马车停在城郊的旧宅前,院墙斑驳,门扉朽坏,与他五年前离开时并无二致。顿金刚下车,就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后生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紫绸包袱,神色有些局促。
“敢问是顿刺史吗?”后生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顿金点头:“正是老夫,你是何人?”
“小人受故人所托,送一样东西给刺史大人。”后生把包袱递过来,不等顿金细问,转身就往巷口跑,脚步飞快,转眼就没了踪影。
顿金愣在原地,看着手中的紫包袱,心里犯了嘀咕。这包袱做工精细,料子上乘,不像是普通人能有的。他回到屋内,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结,层层紫绸掀开,里面竟是一件白衫——布料早已泛黄发脆,袖口磨得破烂,领口还打着两个补丁,边缘处甚至有些朽烂,轻轻一碰就掉下来几缕棉絮。
“这是何物?”顿金眉头皱得更紧。他一生为官清廉,从未与人结怨,也没收过如此怪异的礼物。这烂白衫既不值钱,又无来历,送礼物的人更是来去匆匆,实在蹊跷。
他猛地想起那后生的模样,虽看得不真切,但眉眼间似乎有些眼熟。顿金急忙追出门去,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落叶在风里打着转,哪里还有后生的踪迹?他又问遍了左右邻居,都说没见过这样一个人,仿佛那后生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件事像块石头,压在了顿金的心头。他把白衫铺在桌上,反复端详,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夜里,他辗转难眠,眼前总浮现那件烂白衫的模样,耳边仿佛有细碎的低语,搅得他心神不宁。
几日后,顿金的老友王参军来看望他。见他面容憔悴,问起缘由,顿金便把收到烂白衫的事说了。王参军拿起白衫翻看了半晌,忽然指着领口内侧一个模糊的针脚印记,惊道:“老顿,你看这记号——莫不是当年你在睦州当县尉时,常穿的那件白衫?”
顿金凑近一看,那印记虽淡,却是他当年亲手绣上的记号,为的是区分衣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十年前,他还是睦州的一个小县尉,家境贫寒,就这么一件像样的白衫,穿了三年,补丁摞补丁,直到后来升任刺史,才把它送给了当时家中遭难的孤儿阿明。
“阿明……”顿金喃喃自语。当年阿明父母双亡,流落街头,他见孩子可怜,不仅给了他盘缠,还把这件白衫送给了他,嘱咐他好好生活,莫要荒废了光阴。后来他调任各地,便与阿明失去了联系,没想到时隔三十年,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到这件旧物。
“可他为何要送一件烂白衫给我?”顿金满心疑惑。
王参军沉吟道:“或许是阿明如今日子过得不好,想让你接济?又或是……有别的隐情?”
顿金摇了摇头。他了解阿明,当年那孩子虽穷,却极有骨气,断然不会轻易求人。更何况,若真是求接济,何必如此神神秘秘?
自那以后,顿金便常常对着那件白衫发呆,回忆起年轻时的岁月。那时的他,心怀壮志,只想为民做主,哪怕身居微末,也过得踏实坦荡。可随着官位渐高,朝堂的尔虞我诈、官场的繁文缛节,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也让他多了许多牵绊。如今罢官归来,反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开始茶饭不思,精神日渐萎靡。家人请了大夫来看,都说他是积郁成疾,开了许多药方,却不见好转。顿金自己心里清楚,他是被那件白衫勾起了太多心事,既有对过往的追忆,也有对现实的无奈,更有对阿明的牵挂。
这年冬天,洛阳下了一场大雪。顿金躺在床上,已是油尽灯枯。他让家人把那件白衫放在枕边,浑浊的眼睛望着白衫,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阿明……老夫懂了……”他低声呢喃。
原来,他终于想明白了。阿明送这件烂白衫,不是求接济,也不是报怨,而是想提醒他——莫忘当年的初心,莫忘曾经的清贫与坦荡。那件白衫,是他为官生涯的起点,是他一生清廉的见证。阿明或许是听说了他罢官的消息,怕他郁郁寡欢,便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无论身处高位还是闲居乡野,只要守住本心,便无愧于天地。
想通了这一点,顿金心中的郁结豁然开朗。他轻轻抚摸着白衫上的补丁,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看到了阿明接过白衫时感激的眼神。
弥留之际,顿金嘱咐家人:“我死后,就穿着这件白衫下葬。告诉阿明,老夫……没辜负他的心意。”
话音刚落,他便阖上了双眼,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后来,家人四处寻访阿明的下落,终于在城郊的一座破庙里找到了他。原来,阿明当年凭借顿金给的盘缠,学了一门手艺,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可后来他得知顿金罢官,担心老大人想不开,又羞于直接探望,便想起了当年那件白衫,把它找出来,特意弄成了当年的模样,托人送给了顿金。
得知顿金的临终遗言,阿明跪在雪地里,对着顿金的坟茔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顿大人,您一生清廉,初心不改,阿明记您一辈子!”
人生在世,无论走得多远,都别忘了自己从哪里来。那件烂白衫,是提醒,是牵挂,更是一份跨越三十年的初心传承。顿金的一生,虽无惊天动地的功绩,却以清廉坚守了本心,以坦荡赢得了尊重。
所谓初心,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藏在心底的一份执着与坚守。它或许会被岁月尘封,会被现实蒙蔽,但只要我们愿意回头看一看,就会发现,那份最纯粹、最本真的信念,一直都在。守住初心,便是守住了人生的根基,无论顺境逆境,都能行得稳、走得远。
12、湖南马氏
洞庭湖的八月,水涨得漫过了老渔民的记忆。楚王马殷的楼船在这片浩瀚里,也不过是一片稍大的叶子。他此行巡视边境归来,六十岁的身体在甲板上站得笔直,蟒袍被湖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王,进舱歇歇吧,天色不对。”老船工周大眯着眼望天边那抹诡异的青灰色。
马殷没动。他望着这片他统治了二十年的水域,想起的却是四十年前,自己还是个木匠时第一次见到的洞庭——那时水清得能看见荇藻摇曳,像极了故乡许州那条如今只存在于梦中的小河。
突然,船身猛地一倾。
不是风先来,是水先立了起来。平静的湖面骤然拱起一道三丈高的水墙,墨绿色的浪脊上翻涌着白沫,仿佛水下有巨物翻身。紧接着风才到,不是“吹”来,是像一堵无形的墙拍在脸上,桅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护驾!”亲兵统领嘶喊着扑过来。
马殷被搀扶着退向舱门,就在转身刹那,他看见了——
波峰浪谷之间,影影绰绰浮现出无数人影。
最前面是一排武夫,披着残破的甲胄,手中戈戟锈迹斑斑,却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他们的脸泡得肿胀模糊,但马殷认得那些甲胄的制式:二十年前,潭州城下,他下令强攻,三千死士就是这样消失在护城河的漩涡里。
武夫身后,浮现文官模样的人影。他们手捧笏板,官袍的下摆在水流中散开如血。马殷闭了闭眼——那是五年前“科场案”中被牵连流放的十几位学士,后来有消息说,他们的船在湘江翻沉。
更远处,还有捧着碗碟、提着灯笼的仆役模样的人影,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在浑浊的水中忽隐忽现。马殷想不起他们具体是谁了,只记得初定长沙时,为震慑豪强,他默许部将“借”了几户不肯归附的人家……
“蛟龙!是蛟龙索命啊!”
不知谁先喊出来,整条船顿时炸开。亲兵们还算镇定,那些侍女、乐工已瘫软在地。有人开始把随身玉佩、银壶往水里扔,试图“买路”。绸缎、瓷器、铜钱,雨点般落水,瞬间被浊浪吞没。
风更狂了,船像片枯叶被抛起又砸下。主桅“咔嚓”裂开一道口子。
“不够!龙王嫌不够!”一个巫师模样的随从爬到马殷脚边,额头磕得鲜血直流,“大王,得……得献活人!姬妾,对,姬妾——”
几道惊恐的目光投向船舱。那里有三位跟随马殷多年的侍妾,最年轻的才十七岁,是辰州士绅献上的女儿,会弹一手好阮咸。
马殷突然笑了。
那笑声在风暴中微弱,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他推开搀扶的亲兵,踉跄着走到船舷边,双手死死抓住湿冷的栏杆,指节泛白。
“都停下。”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声,“谁再往水里扔一件东西,本王先把他扔下去。”
周大愣住了:“大王,这风……”
“你看清楚!”马殷指着那些随波沉浮的幻影,“他们要真是蛟龙水怪,会穿我楚军的铠甲?会捧我楚国的笏板?”
所有人都僵住了,怔怔望向水中。的确,那些影子虽扭曲可怖,却透着诡异的熟息——那戈戟的制式、那官袍的纹样、甚至仆役手中的灯笼罩子,都是楚国境内常见的样式。
马殷转过身,背对狂风浊浪,面对一船面无人色的臣属侍从:
“二十年前,我马殷从许州一个木匠起兵,历经七十二战,才有今日这荆楚之地。这水里站的——”他猛地回身,蟒袖挥向湖面,“不是妖,不是怪,是我马殷这二十年欠下的债!”
“攻城时死的兵,是不是我下的令?是。科场案流放的官,是不是我批的卷?是。那些家破人亡的,是不是因我马家军入城?也是。”他每说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腰却挺得更直,“今日这风,这浪,这些影子,是来讨债的。债主姓名、家住何方、何时结下的仇——我可能记不全了,但这债,我认。”
他解开腰间玉带,上面镶着七颗南海明珠,价值连城。“但你们记住,”玉带“扑通”入水,“要偿债,用我马殷自己的东西偿。扔别人的财物算什么?献别人的性命又算什么?”
他一件件摘下身上配饰:玉珏、金印、鎏金匕首……每扔一件,风浪似乎就弱一分。最后他摘下王冠,那顶他受封楚王时戴上的九旒冕。
“大王不可!”周大扑上来抱住他的手臂。
马殷摇摇头,还是把王冠举到船舷边。冕旒上的玉珠在狂风中叮当作响,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在他出门做学徒前,用碎布给他缝的一顶小帽。那时她说:“殷儿,将来富贵了,别忘了这顶帽子怎么来的。”
王冠沉入水中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不是渐渐平息,是像被一只巨手突然按住。狂舞的湖水缓缓躺平,露出满地狼藉的甲板。乌云散开一道缝隙,夕阳的金光如利剑刺下,照亮了渐渐消散的幻影——那些武夫、文吏、仆役,在金光中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缕缕水汽,升腾消散。
湖面平静如镜,仿佛刚才的滔天巨浪只是一场集体癔症。只有折断的桅杆、散落的物品、每个人湿透的衣裳,证明那一个时辰的真实。
回程的路上,楼船行得很慢。马殷一直站在船尾,望着那片重归平静的水域。周大默默为他披上干衣,低声问:“大王,那些……究竟是什么?”
马殷沉默很久,久到周大以为他不会回答。
“是我忘记的代价。”老人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人往上爬,脚下总会踩到东西。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看得见的,修座庙、立块碑,就算还了。看不见的,它们就在暗处积着,等一个起风的日子,全都浮上来,让你看个清楚。”
此后五年,马殷像变了个人。
他轻徭薄赋,将三成军费转作治水修堤;重新审理旧案,为“科场案”幸存者平反;甚至在每年清明,都会在洞庭湖边简单祭奠,不立碑,不题字,只洒一杯酒,说一句“我记得”。
有人说楚王老了,心软了。只有周大这些近身人才知道,大王夜里常惊醒,披衣坐在窗前,望着黑暗中的湖面方向。但再没有那夜的惊惧,只是静静的,像在聆听什么遥远的声音。
马殷逝世前那个春天,洞庭湖罕见地开了满湖的荷花。他最后一次乘船游湖,经过当年遇险的宜春江口时,让船停下。
正是黄昏,湖面铺满金色。没有风,没有浪,只有荷花在夕照中轻轻摇曳。
“周大,”垂暮的楚王忽然开口,“你说,那些影子……真的散了吗?”
老船公不知如何回答。
马殷却自己笑了,笑容里有种奇特的释然:“散了也好,没散也罢。重要的是,从那天起,我能看着这片水了。”他顿了顿,“人能看着自己欠下的东西不躲,大概……就算还了一半吧。”
当晚,楚王在梦中安然离世,手中握着一枚普通的木匠墨斗——那是他离家时,唯一从许州带出来的东西。
后世史载:楚武穆王马殷治楚二十三年,晚年仁政频施,楚地仓廪充实。唯洞庭遇险之事,不见于正史,独野笔流传。
都说洞庭水深千尺,不及人世恩怨长。其实真正深的从来不是水,是人一路走来,在身后拖出的那道影子——由每一个被辜负的人、每一次不得已的选择、每一句来不及的道歉交织而成。它平日隐在日光下,却在某些起风的时刻,突然立起来,让你看清它的全貌。
而人这一生最难的修行,或许不是如何登上高位,而是在某个风浪滔天的时刻,有勇气转过身,对身后那片黑压压的影子说:
“我都认。并且,从今日起,我换种活法。”
13、魂系故园
晚唐的广陵城,城西十里处有片缓丘,丘上坐落着一座雅致的别墅,那是通事舍人王慎辞的心尖宝地。
王慎辞半生沉浮于朝堂,见惯了宫墙内的尔虞我诈,唯独对这座别墅情有独钟。别墅是他中年时亲手选址修建的,院里栽着他从江南移栽的梅树,屋后有一汪清冽的泉眼,缓丘上遍植松竹,春夏青翠欲滴,秋冬松涛阵阵,站在丘顶能望见远处的长江,烟波浩渺,令人心旷神怡。
每逢休沐,王慎辞总会邀上三五亲友,驾着马车前往别墅小聚。众人围坐在庭院的石桌旁,煮酒论诗,看云卷云舒,听鸟鸣泉涌,都是难得的惬意。王慎辞话不多,常常独自坐在丘顶的亭子里,望着漫山的草木发呆,眼神里满是眷恋。
“慎辞兄,你这别墅真是块风水宝地,难怪你魂牵梦萦。”好友周判官端着酒杯笑道,“若有朝一日我退隐,定要在你这旁边盖座小院,与你作伴。”
王慎辞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他站起身,望着脚下的冈阜,语气带着几分感慨:“这地方山清水秀,安宁自在,比朝堂清净多了。我这辈子奔波劳碌,若百年之后,能葬在此地,与松竹为邻,与山泉为伴,便是此生最大的圆满了。”
这话一出,席间的笑声渐渐淡了。众人皆知王慎辞近年来身体不大爽利,常常咳嗽,脸色也有些苍白,此刻听他说这话,都不免有些揪心。周判官连忙打圆场:“慎辞兄正值盛年,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咱们还得在这别墅里喝几十年酒呢!”
王慎辞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是拿起酒杯,望着远方的江面,一饮而尽。
那天的聚会散得有些早,王慎辞带着几分醉意,坐上马车回了城。谁也没料到,当晚就出了怪事。
别墅附近有个小村庄,村里的猎户张老汉半夜起来巡夜,忽然听到村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嗒嗒嗒”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好奇地探出头,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一匹白马,在缓丘上缓缓徘徊。
那人身穿青衫,身形消瘦,正是王慎辞!
张老汉心里纳闷,王大人不是傍晚就回城了吗?怎么这会儿又独自跑到这里来?他忍不住上前几步,高声喊道:“王大人?您怎么深夜还在此地?”
话音刚落,那骑白马的身影忽然一顿,缓缓转过头来。张老汉看清了他的脸,正是王慎辞,只是脸色比白天苍白了许多,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神采。不等张老汉再开口,那身影忽然一抖,白马仿佛化作一道青烟,连同人影一起,消失在了夜色里。
张老汉吓得浑身发冷,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缓丘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
可从那天起,怪事接连发生。村里每晚都有人听到马蹄声,不少人都看到王慎辞骑着白马,在缓丘上徘徊,有时驻足远眺,有时俯身抚摸草木,神情哀伤。有人壮着胆子上前,他便立刻消失不见。
消息很快传到了城里,王慎辞的亲友们都吓坏了。周判官连忙去探望他,见他面色憔悴,精神萎靡,忍不住把村民们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王慎辞听后,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知道。”
众人皆是一惊。
“那晚回来后,我夜夜都梦见自己回到了别墅,骑着白马在丘上行走,舍不得离开。”王慎辞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或许,是我太过眷恋那片地方了。”
周判官劝道:“慎辞兄,生死有命,你莫要太过执念,伤了身体。”
王慎辞摇了摇头,眼神坚定:“那是我心中最安宁的归宿,我放不下。”
自那以后,王慎辞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日渐加重,连下床都变得困难。他常常让家人扶着他,坐在窗前,望着城西的方向,眼神里满是向往。他还特意立下遗嘱,死后一定要葬在那座缓丘上,不必铺张,只需要一座简单的坟茔,周围种上松竹即可。
亲友们见他心意已决,只得点头应允。
一个多月后,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进了城里。王慎辞在病榻上溘然长逝,享年五十一岁。
按照他的遗愿,家人将他的灵柩运往城西的别墅,葬在了他生前最爱的缓丘之巅。下葬那日,天空飘着细雨,村民们自发地前来送行,他们望着那座新坟,想起了夜夜在丘上徘徊的身影,心里都酸酸的。
“王大人是真的爱这片地方啊。”张老汉叹了口气,“连魂魄都舍不得离开。”
周判官站在坟前,望着漫山的松竹,想起了当初和王慎辞在庭院里煮酒论诗的日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忽然明白,王慎辞的夜夜徘徊,不是什么不祥之兆,而是一个灵魂对故土最深沉的眷恋。他放不下那片给予他安宁的土地,放不下那院里的梅树、屋后的泉眼,放不下那片能让他忘却朝堂纷扰的山水。
后来,王慎辞的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将别墅捐给了当地的学子,作为读书的场所。学子们在院里苦读,常常能看到缓丘上有青衫身影徘徊,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那是王慎辞的灵魂,在守护着这片书香之地。
岁月流转,别墅几经修缮,缓丘上的坟茔却一直完好无损,周围的松竹长得愈发茂盛。
有人说,王慎辞是执念太深;也有人说,他是找到了真正的归宿。其实,人生在世,总有一片土地让我们魂牵梦萦,总有一个地方能安放我们疲惫的心灵。那或许是故乡的老宅,或许是曾经奋斗过的地方,或许是一片给予我们安宁的山水。
这份眷恋,不是执念,而是心底最柔软的牵挂,是灵魂的根。它让我们在漂泊时有所依托,在迷茫时有所方向,在生命的尽头,能找到最安心的归宿。
王慎辞用一生告诉我们:真正的归宿,从来不是奢华的府邸,而是心中最热爱、最牵挂的地方。只要心中有眷恋,灵魂便不会孤单,无论身在何方,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14、安守范
五代后蜀的彭州刺史安思谦,其子安守范,一日与三位友人间游至城郊的天台禅院。这四人皆是宦门文士,见禅院清幽古拙,一时雅兴勃发,便在僧房壁上题诗联句。
安守范提笔先书:“偶到天台院,因逢物外僧。”推官杨鼎夫接续:“忘机同一祖,出语离三乘。”巡官周述沉吟片刻,写下:“树老中庭寂,窗虚外境澄。”最后的眉州判官李仁肇收尾:“片时松柏下,连续百千灯。”四人相视而笑,颇觉意境超然,题罢便悠然离去。
次日清晨,一个衣衫褴褛的贫者来禅院乞食。他瞥见壁上墨迹,竟驻足凝视,忽而抚掌大笑:“世人做事,常有始无终;这诗却是有终无始!五年之内,题诗之人将‘首颔俱碎’,倒不如那收尾的句子。”院僧见他疯言疯语,忙要驱赶。贫者边走边回头笑道:“此间新主人,已在千里外赶来了。”众僧只道是狂人呓语,未曾深思。
时光荏苒,世事翻覆。后蜀朝局动荡,安思谦父子卷入权势旋涡。不出五年,安守范果然获罪伏诛,应了“首颔俱碎”的谶语——头颅落地,身首异处。不久,杨鼎夫亦暴病而亡,如同诗句第二句般骤然中断。
而周述与李仁肇,虽经风波,却累迁官职,人生稳步向前,正应了“不如尾句”之说——收束之句平稳延续,恰似他们的人生。更奇的是,当年那位驱赶贫者的老住持,也在不久后圆寂。新任住持竟真从千里之外的兴元府跋涉而来,贫者当年“主人不远千里”的预言,至此全然应验。
这则故事并非宣扬宿命,而是揭示一种深刻的人生智慧:诗句或许偶然,但人生的走向却与个人的心性、选择紧密相连。安守范等人沉浸于权势浮华,却不知高处多险;而周、李二人或许因低调务实,得以平安。贫者的预言,更像一面镜子,照见各人生命态度结出的果。它提醒我们:人生如诗,笔在自己手中,每一笔的轻重缓急,都需慎思笃行;无论起笔如何辉煌,唯有持正守心,方能行稳致远,写下无愧于心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