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北门。
寒风挟着湘江潮气掠过城垣，吹得字旌旗猎猎作响。刘琦轻抚腰间银印青绶，指尖触到出发前父亲刘表密赐的虎符轮廓，不由挺直了脊背。
停辇。
太守车驾距城门百步时，刘封突然出声，身后大军齐刷刷止步，甲叶碰撞声惊飞了城楼上的灰鸽。
青铜轺车的鸾铃余音里，刘琦眯眼望向城门，本该敞开的城门只开了半扇，数十名郡兵松散地站在阴影里，本该黄土垫道的入城御路，此刻竟撒着陈年稗谷。数十只灰雀正在啄食，见车驾也不惊飞——分明是驯熟的官仓雀。雀食太守的下马威。侍立车右的刘封冷笑。
刘琦却抬手止住亲卫，亲自掀起车帷。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照出三分病容、七分威仪：
郡丞何在？
城门阴影处，一名身着绛色官服的男子缓步而出，身后跟着数名属官。他面容儒雅，眉宇间却透着一丝倨傲，腰间玉带轻晃，步履从容却不疾不徐，似有意让刘琦等人多等片刻。
下官长沙郡丞蔡瓒，恭迎刘太守。他微微拱手，声音不卑不亢，却连腰都没弯几分。
蔡瓒身后，几名官员陆续上前行礼，态度各异：
或敷衍地拱了拱手，眼神飘忽，显然心思不在此处；或面色冷淡，只微微点头，连话都懒得说；或勉强挤出笑容，却连腰都没弯，只是象征性地作了个揖。
刘琦一一扫过众人，心中已有计较——这些人，没一个真心迎接他的淡，显然不把自己这个新任太守放在眼里。
刘封见状，嘴角微扬，策马上前半步，赤龙驹鼻息喷吐，踏前两步，马蹄几乎要踩到蔡瓒的靴尖。蔡瓒眉头一皱，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又强自稳住身形，勉强笑道：这位想必是刘将军？刘封居高临下，似笑非笑：蔡郡丞好眼力。
蔡郡丞。刘封端坐马背，居高临下，这长沙城的规矩倒是别致——迎上官要闭半门，铺路要用喂雀的陈谷？
蔡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展颜笑道：将军说笑了。之前秋收，城门处运粮车往来频繁，故开半门以避拥堵。他抬手示意城楼，至于这谷粒……
话音未落，城头突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只见数十只灰雀从箭垛中惊飞而起，在空中排成规整的队列，竟似受过训练般盘旋不去。
此乃长沙驯雀验谷的古法。蔡瓒从袖中取出一把金粟撒向空中，雀群立即俯冲争食，陈谷生虫则雀不食，下官特以此验看官仓粮食是否霉变。他忽然压低声音：将军初来不知，去年张羡叛乱时，就因仓吏以霉粮充数，导致守军腹泻溃败……
驯雀验谷刘封突然抚掌大笑，右手却在袖中做了个隐蔽手势。
咻咻咻——
二十支羽箭破空而起，方才还盘旋的灰雀瞬间如黑雨坠落。一支白翎箭更是擦着蔡瓒的幞头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刘将军这是何意？！蔡瓒踉跄后退，撞到身后众人，倒在地上。
刘琦已缓步下车，他玄端素裳的太守礼服下摆扫过尘灰，在满地谷粒中拖出笔直痕迹——恰似一柄出鞘的剑。
《汉律》载，千石官赴任，当开三门，净道二十里。刘琦拾起一粒稗谷，蔡郡丞用这等虫蛀的陈粮铺路……指尖轻碾，谷壳簌簌而落，是觉得本官只配吃长沙官仓的糟糠？
刘封猛然勒马。赤龙驹前蹄高高扬起，在距蔡瓒面门三寸处骤然停住。马鼻喷出的白气，将蔡瓒官帽上的鹭羽吹得剧烈摇晃。
蔡瓒还没有站直的身子一软，膝盖砸倒在稗谷上。
蔡瓒面如土色时，刘琦笑道：蔡郡丞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刘琦缓缓走到蔡瓒面前，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蔡郡丞，本官初到长沙，按例，郡中属官应当全员出迎，为何今日只来了你们几位？
蔡瓒支吾道：回太守，其余同僚或有公务在身，或染病告假，未能亲至，还望见谅。
刘琦目光微冷：是吗？那本官倒要看看，是什么公务比迎接太守还重要。
蔡瓒面色微变，正欲再言，刘琦已转身对刘封道：子瞻，传令下去，明日卯时，郡府所有属官必须到堂点卯，无故缺席者，以渎职论处。
刘封抱拳：
蔡瓒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勉强笑道：太守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先入城歇息，下官已备好接风宴……
备宴吧。刘琦转身登车，鸾铃声中抛下一句，本官饿得很，想吃新米。
蔡瓒在众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眼神阴狠地望向刘琦、刘封等人的背影。
太守府的青铜灯树映得正堂通明，刘琦端坐主位，环视堂下诸人。郡丞蔡瓒引荐道：此乃长沙功曹梅鋗，掌郡中官吏考课；这位是督邮桓边，监察各县；这位是主簿张建，负责文书...
刘琦颔首致意，却见梅鋗自顾饮酒，桓边低头把玩玉佩，张建更是假意咳嗽，侧身与旁人私语。侍者奉上酒食，堂中竟无人举爵相迎。
久闻长沙人杰地灵。刘琦举杯笑道，今日得见诸位...
太守客气。梅鋗突然打断，酒爵重重顿在案上，只是近日郡务繁忙，下官恐怕不能久陪。说罢竟起身欲走。
堂内霎时一静。刘封指节叩案，赤龙驹在院中不安地踏蹄。
桓边见状，假意圆场：梅功曹性子急了些。不过确实，春耕在即，赋税账册还未……
本官正想了解此事。刘琦温和接话。
张建却突然插口：账册钥匙在仓曹手中，偏巧他告假归乡了。
侍者恰在此时端上炙肉，蔡瓒趁机转移话题：这是本地特色，请太守品尝。
刘琦刚要举箸，却见梅鋗冷笑：太守小心，这肉膻得很，怕不合北方人口味。
满座属官纷纷低头，无人敢接太守目光。檐外春雨渐沥，竟似给这场接风宴蒙上一层阴霾。
檐外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嘲讽。刘琦举着的酒爵在半空中停顿片刻，最终缓缓放回案几。
看来诸位都有要务在身。刘琦的声音依然温和，指尖却不经意地摩挲着官印，本官就不多留了。
看来诸位都有要务在身。刘琦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划过酒爵边缘，那本官就不多留了。
他缓缓起身，玄色官袍上的山纹在烛光下泛起冷光。侍从慌忙要上前搀扶，却被刘封一个眼神制止。
不过——刘琦走到厅门处突然驻足，雨丝斜飞进来打湿了他的袍角，烦请蔡郡丞带句话。他转身时，官印不知何时已握在掌心，明日卯时三刻，郡府点卯。
“呵呵……”梅鋗第一个起身，连告辞的礼节都省了，径直朝门外走去。桓边见状，也敷衍地拱了拱手：下官还要去巡视漕运，先行告退。张建更是连话都懒得说，跟着人群往外走。
堂内烛火摇曳，照得刘琦的脸色忽明忽暗。侍从们手足无措地站着，手中的酒壶还冒着热气。
太守……年轻的录事参军欲言又止。
刘封突然拍案而起，案几上的酒器叮当作响：好一个长沙官场！他的声音压过了雨声，明日卯时点卯，缺席者以渎职论处！
已经走到门口的梅鋗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那要看太守能不能找到点卯的名册了。说罢甩袖而去，溅起的雨水打湿了门边的旗幡。
蔡瓒最后一个离开，假惺惺地躬身：太守远来劳顿，还是早些歇息...话未说完，一阵穿堂风突然吹灭了主位的灯烛，堂内顿时暗了一半。
待最后一个属官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刘琦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伸手按住微微发抖的右手，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兄长……刘封递来一杯热茶。
刘琦摇摇头，目光落在满桌未动的菜肴上：你看这鱼。
刘封低头，只见那条清蒸鲈鱼眼睛浑浊，鳃边泛着不自然的青色。
下马威接风宴，鸿门宴。诸葛均从屏风后转出，手中羽扇轻点鱼腹，看来长沙这条鱼，得从头到尾刮鳞去鳃才行。